男人那覆著皮質手套的指尖輕輕把玩著手中的火鐮,但見那火光明滅閃現。可在那吐出的煙圈中,終究也是一點點隱沒,終至無人可見。

面前那茶盞已然半涼,可他卻沒有絲毫欲舉杯飲下的意圖,唯有那手啊,擱置在小杯的邊緣慢慢摩挲。

他的動作很緩,甚至便連那觸手可及的粉末顆粒在手下無聲碎去之際,他都能清楚感知一二。

「二爺看來不怎麼喜歡鐵觀音?」

在這片寂靜中,只見有誰微微啟唇,便是率先打破了沉悶。

落座於男人對頭的青年不過展顏一笑,面上那對如美玉般剔透的雙眸則是微微彎起,將裡頭閃爍的點點暗芒很好的藏了起,「您一口不飲,可會讓我以為自己這泡茶的技藝又退步了。」

「……與你無關,我左右不過是想起了些許往事。」

「二爺憶起什麼過往了?不如與我說說。」

聽罷這話,程望哲原先掩在細碎髮絲下的眼眸則是猛地抬起。這突然的動作也驚到了殷離淵,尤其在男人那略帶審視的目光下,就連與他相處甚久的青年都感到有些不自在,那摸在紫砂壺上的手都不免抖了幾下。

好在程望哲很快也收回了視線,將自己方才外露出的壓迫感很好的收起,轉以將雙眼望向了手中的茶湯。

瞧著那一點散在杯底的茶葉,他終究是沒忍住一聲喟嘆。

「你可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麼?」

程望哲從最初便知殷離淵這人有問題。

在如今這紛亂的時代,多少曾經的世家大族都已破敗。無數軍閥擁兵自重,那些數不盡的軍火與火槍便是最有力的籌碼,讓這些所謂的「莽夫們」足以擁有影響一切的話語權。

有很多士紳階級看不慣軍閥,不管明面上暗地裡,那些筆桿子日日振筆疾書的寫著他們的不堪。既是如此,更遑論還堆著笑顏來面對他們,估計沒拿口水淹沒他們便不錯,誰也沒指望能得到多大善意。

是以當年在雨夜中初見,打著紙傘說著自己想加入他們的殷離淵根本便只差在面上寫出自己有問題五字,哪怕程望哲見到他的第一面便覺得似曾相似,可長年浸淫血海的男人從來都不是依照自己情感所行事的。程望哲還記得彼時的自己連頭也沒抬,只是自腰際抽出了槍並抵上了青年的眉心。

他以為他多少會露出些許驚懼或嫌惡的神情,可出乎意料的是,青年不過挺直腰桿回看著他,嘴上再一次堅定的說出了那句他重複第二次的話語。

他說,「二爺,考慮考慮我。」

那夜的雨很大,風很冷,可青年輕聲的話語卻比平素軍人的大吼都要有力,那一字一句打在程望哲的心上,叫他都忍不住對其側目。

程望哲並沒有蠢到被幾句話激起漣漪,男人只是打著玩味的心思——因為他想知道,想知道這人既願意拋下身為文人的清高自傲來對他低頭,所求的究竟是為何?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隨著他語音落下,那抵在殷離淵面上的槍口也未曾被移開,甚至,程望哲還順手對其上了膛,彷彿只要他不能給出他滿意的答覆時,這子彈便會射出,並一槍崩了他,「在你眼裡,我是什麼?」

「二爺這問題忒不明白了……您要問的是您自個兒,還是您身後那些人呢?」

「無所謂那般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我要的不過一個回答。」

於是程望哲看見殷離淵微微抿緊薄唇,那狹長的眼眸也慢慢垂了下。

此舉無疑是暗示青年並不敢將情緒暴露給男人,可程望哲並不在意,哪怕他接下來所說出的沒有一句真話,男人也不會有任何的不快。

畢竟,如今的世人,口中又能有多少真話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到底求的是什麼?盼的是什麼?逐的是什麼,捨的又是什麼?

早都迷失自個兒了。男人低笑著自嘲。

「……在離淵眼中,二爺不過是個想活下去的人罷了。」

當青年語畢,原先抵在他面上的重量也突然被人收了回。

他略有些驚詫的看向收回了槍的程望哲,可後者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只是理了理被雨打濕的披風,接著逕直朝來路走去。

「您這……」

「跟不跟?」

「跟、當然跟!」

伴隨雨聲淅瀝,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逐漸交會於一同,終至相互貼近,直至完全消失於雨幕中。

程望哲知道殷離淵定然有問題,可他渾然不在意,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當青年撕開那溫順的外皮後,潛藏於其內的靈魂究竟是什麼。

是以哪怕知曉前方這杯茶早被人動過手腳,男人仍是面不改色的把它一飲而盡。

「我想你說得不錯,十一,我確實只是想活著。」當程望哲將空杯推回給殷離淵時,這個向來不輕易顯露山水的人卻突然的開了口,「所以,我又何錯之有?」

那些死的魂,亡的靈,程望哲從未有哪怕一丁點的愧疚或傷感,因為在他眼裡看來,如若不是解決掉他們,那麼如今在地上淌著鮮血的人便是他了。

所謂你死我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本質上,其實從未差別。

「我既不認為我有錯,同時也不認為有誰能有資格以審判我的一言一行。」

「哪怕對象是你。」

程望哲意味深長的瞥了殷離淵一眼,隨後便以雙手撐起身子,自那木椅上起身。

「我只能容忍一次背叛,十一。」

「……莫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