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
浮尸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
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见了两具浮尸。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
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是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
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
施琅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甚么,后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
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
起了内哄?”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尸,多半
是顺风飘来的。倘若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
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
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
渐飘近,问道:“那是甚么?”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
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
浮尸,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
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尸手足
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他本已极
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
见海水从他口中汨汨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
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施琅提起瘦头陀,将
他后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
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一弹而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
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
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
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宫,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
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视着韦小宝,道:“你
……你……你怎么在这里?”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
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
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的坐舱。韦小宝吩
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
很哪,怎么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
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么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韦小宝
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甚么
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
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
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
我……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
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
师父九难说,她是明朝大将毛甚么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
道:“你在皇宫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可快活得很哪。”
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
“就算是罢。”韦小宝道:“怎么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
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么容易得很?”韦小宝道:
“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
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
活不成了。”韦小宝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
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样?”瘦头陀道:“那
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韦小宝
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
我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着落,老婊子是
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
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嗬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
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么打得
天翻地复?”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
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
龙。”韦小宝问:“为甚么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着韦小宝,说道:
“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么会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
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
执佩刀,一齐冲进,见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
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事。”众亲兵
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甚么?”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
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甚么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
“那也没甚么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飘
啊飘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
咸水真不好喝。”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
我说,五龙门为甚么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
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
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后来查到,这把血刀,是赤
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
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
何盛为甚么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杀青龙使。后
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
门就打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
怎么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
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
得不亦乐乎。”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
“你是白龙使,怎么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韦小宝道:“我
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你门下分
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
赤龙门。”韦小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么?”
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呟喝,铁链声响,
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
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
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
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后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
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着斗大“韦”字
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
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后,
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
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
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
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
拦。哪一艘战船居前,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
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
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
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于施琅
的策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
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
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瞭望台,向东瞭
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
道施琅已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
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
意小心。
他在瞭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
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倘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
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使起作弊手法,将
六粒骰子都是三点朝上,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粒
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己作
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
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
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韦小宝道:“来,
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
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
韦小宝笑道:“那么咱们来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
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
“我没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
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
我跟他赌钱。”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
来,一把搂住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
忙笑着低头。韦小宝在她后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
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瞭望台,但
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
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
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
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瞭望台上站了半天,也
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
西夹击,于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
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
听好消息。这一场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
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
第三十五回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
押了俘虏,正向通吃岛而来。韦小宝大喜,跳起身来,奔到
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韦小宝命亲兵喝问:“拿到了
些甚么人?”
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娘们,男的在后面。”
韦小宝大喜:“施琅果然办事稳当。”凝目眺望,只盼见
到方怡的倩影。当然最好还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将那千娇
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几眼,更是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骁骑营官兵大声呟喝,押上
来二百多名女子。韦小宝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赤龙门下的
少女,人人垂头丧气,有的衣服破烂,有的身上带伤,直瞧
到最后,始终不见方怡,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还有女的
没有?”一名佐领道:“禀报都统大人:后面还有,正有三队
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来就慢了些。”韦小宝道:
“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场仗是怎样打的?”
那佐领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
逼近岸边,一齐发炮。大家遵从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
停,打的只是岛上空地。等到岛上有人出来抵敌,那就排炮
轰了出去。都统大人料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
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后来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的冲锋,口
中大叫甚么‘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韦小宝摇
头道:“错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那佐领道:“是,
是。都统大人原来对教匪早就了如指掌,无怪大军一出,势
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确是‘寿与天齐’,卑职说错了。”
韦小宝微笑道:“后来怎样?”那佐领道:“这些少年好像
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想上我们大船夺炮。我们
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到了海中,这才发炮,砰嘭
砰嘭,三十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
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之时,还在大叫洪教主寿与
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也来谎报军情了。神龙的少年教徒,最
多也不过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杀敌越多,功
劳越大。就算报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领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后,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岛西,
上船逃走。咱们各战船遵照都统大人的方策,随后追去。卑
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
吩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
韦小宝点了点头,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
是极不放心,不知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转过身来,再
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圆圆脸蛋的少女,登时想起,那日
教主集众聚会,这少女曾说自己是胖头陀的私生儿子,又曾
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脚,一想到这事,恶
作剧之心登起,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捏了一把。那
姑娘尖声大叫起来,骂道:“狗鞑子,你……你……”韦小宝
笑嘻嘻的道:“妈,你不记得儿子了吗?”那姑娘大奇,瞪眼
瞧他,依稀觉得有些面善,但说甚么也想不起这清兵大官,就
是本教的白龙使。韦小宝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姑娘道:
“快杀了我。你要问甚么,我一句也不答。”
韦小宝道:“好,你不答,来人哪!”数十名亲兵一齐答
应:“喳!”韦小宝道:“把这小妞儿带下去,全身衣裳裤子剥
得干干净净,打她一百板屁股。”众亲兵又是齐声应道:“喳!”
上来便要拖拉。
那少女吓得脸无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说。”韦小
宝挥手止住众亲兵,微笑道:“那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惊
惶已极,这时才流下泪来,说道:“我……我叫云素梅。”韦
小宝道:“你是赤龙门门下的,是不是?”云素梅点点头,低
声道:“是。”韦小宝道:“你赤龙门中,有个方怡方姑娘,后
来调去了白龙门,你认不认得?”云素梅道:“认得。她到了
白龙门后,已升作了小队长。”韦小宝道:“好啊,升了官啦。
她在哪里?”云素梅道:“今天上午,你们……你们开炮的时
候,我还见到过方姊姊的,后来……后来一乱,就没再见到
了。”
韦小宝听说方怡今日还在岛上,稍觉放心,心想那日你
在我屁股上踢过一脚,这一脚,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还了,
走到她身后,提起脚来,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帐外亲兵报道:
“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韦小宝心中一喜,这一脚就不踢了,奔到海边,果见有
艘小战船扬帆而来。命亲兵喊话过去:“俘虏是女的,还是男
的?”
初时相距尚远,对方听不到。过了一会,战船驶近。船
头一名军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过一会,韦小宝看清楚船头站着三四名女子,其中一
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
弯,凝目望去,那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然这女子便是方怡。
他这一下欢喜,当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驶过来。”
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
名水手大叫起来:“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
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小宝,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这时哪里还顾得甚么都统大人的身份,叫道:“好
姊姊,是我,小宝在这里。”方怡叫道:“小宝,你快来救我。
他们绑住了我,小宝,小宝,你快来!”韦小宝道:“不用担
心,我来救你。”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艇,吩咐水手:
“快划,快划过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
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艇,正是双儿,说道:
“相公,我跟你过去瞧瞧。”韦小宝心花怒放,说道:“双儿,
你道那人是谁?”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少奶奶,
那日我‘少奶奶’也叫过啦。不过……不过这位少奶奶不肯
答应。”韦小宝笑道:“她那时怕羞。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
应不可。”
那战船仍在缓缓打转,小艇迅速划近。方怡叫道:“小宝,
果真是你。”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韦小宝叫道:“是我。”
向她身旁的军官喝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那军官道:
“是。”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方怡张开手臂,等候韦
小宝过去。两船靠近,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
韦小宝跃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韦小宝一上船头,便扑在方怡的怀里,说道:“好姊姊,
可想死我啦。”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韦小宝抱着方怡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气息,
已浑不知身在何处。上次他随方怡来神龙岛,其时情窦初开,
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后在前赴云南道上,和建宁公主胡
天胡帝,这次再将方怡抱在怀里,不禁面红耳赤。
突然之间,忽然船身晃动,韦小宝也不暇细想,只是抱
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觉后颈一紧,被人一把揪住。
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白龙使,你好啊,这次你带人攻
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一听得是洪夫人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知道
大事不妙,用力挣扎,却被方怡抱住了动弹不得,跟着腰间
一痛,己给人点住了穴道。
这变故猝然而来,韦小宝一时之间如在梦中,心中只有
一个念头:“糟糕,糟糕,方怡这小婊子又骗了我。”张嘴大
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方怡轻轻放开了他,退
在一旁。韦小宝穴道被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见坐船
扯起了风帆,正在向北疾驶,自己坐来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
丈之外,隐隐听得岸上官兵在大声呼叫喝问。
他暗暗祷祝:“谢天谢地,施琅和黄总兵快快派船截拦,
不过千万不可开炮。”但听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
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
只。他所统带的战船虽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龙岛,有的
则在通吃岛和神龙岛之间截拦,别说这时不知主帅已经被俘,
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数十里之遥,又怎追得赶上?
他坐在舱板,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
他冷笑。他头脑中一阵晕眩,定了定神,这才一个个的看清
楚,一张丑陋的胖圆脸是瘦头陀,一张清癯的瘦脸是陆高轩,
一张拉得极长的马脸是胖头陀。他心中一团迷惘:“矮东瓜给
绑在中军帐后,定是给陆高轩和胖头陀救了出来,可是这两
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这里?”再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娇
美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她笑吟吟瞧着韦小宝,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
“都统大人,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
韦小宝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
办事不妥,没甚么功劳。”
洪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啊,没甚么不妥。教主他老人家
大大的称赞你哪,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
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
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韦小宝到此地步,料知命悬人手,哀求也是无用,眼前
只有胡诌,再随机应变,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
真想念他得紧。属下这些日子来,时时想起夫人,日日祷祝
你越来越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是不
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年轻美丽
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洪夫
人笑问:“我甚么事骗你了?”韦小宝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
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年轻姑娘,后来说又有一船姊
妹到来。我站在海边张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
中只说:‘啊哟,赤龙门中几时新来了一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
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罢?这样的美人儿,可得快些
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瞧瞧这美貌小妞儿,
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穿着骁骑营军官的服
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风流婀娜。
瘦头陀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
也胆敢这么胡说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韦小宝道:“你这人胡涂透顶,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废话。”
瘦头陀怒道:“我怎地胡涂了?你自己才胡涂透顶。我浮
在海里假装浮尸,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
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说八道一番,你却
句句信以为真。”
韦小宝肚里暗骂:“胡涂,胡涂!韦小宝你这家伙,当真
该死,怎不想到瘦头陀内功深湛,要假装浮尸,那是容易得
紧,我居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神龙岛上当真起了内哄,
一切再也不防。”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
胡涂。”
瘦头陀道:“哼,你不胡涂,难道你还聪明了?”
韦小宝道:“我自然十分聪明。不过我跟你说,就算是天
下最聪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谁都讨不了好
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势如破竹,大功
告成……”他一说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红如
樱桃、微微颤动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
你毕竟比瘦头陀高明得多,他是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胡
涂了?”
韦小宝道:“夫人,这瘦头陀已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
的小姑娘,本来嘛,不论是谁只要见上了夫人一眼,那里还
会再去看第二个女人?我说他胡涂,因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
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瘦头陀,这女人是谁,要不要
我说出来?”
瘦头陀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韦小宝笑道:“不说
就不说。你师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后,就
说从今而后,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子了。”
胖头陀一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哪有此事?”韦
小宝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后,还想再看第二个女
人?”胖头陀低下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
大皆空,心中早已无男女之事。”韦小宝道:“啧啧啧!老和
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头陀,又怎么天
天想着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陆先生
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会跟夫人在一起,当真奇哉怪也。”
胖头陀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
韦小宝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胡涂,
可比你还老实些。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
大事,实在罪大恶极。”
胖瘦二头陀齐声道:“胡说!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
大事?”
韦小宝冷笑不答。他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一番话来诬
赖二人,不过先伏下一个因头,待得明白胖陆二人如何从北
京来到神龙岛,再来捏造些言语,好让洪夫人起疑。他回头
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追来,偶尔隐隐听到远
处几下炮声,想是施琅和黄总兵兀自率领战船,在围歼神龙
教的逃船。
陆高轩见他目光闪烁,说道:“夫人,这人是本教大罪人,
咱们禀告教主,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龙罢。”韦小宝大吃
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
了。”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
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哄得她喜
欢。原来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龙倘若不入龙宫,真正伤
天害理之至了。”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然,
全无喜怒之色,心中大骂:“臭婊子,小娘皮!”说道:“方姑
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么?”韦小宝笑道:“你
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么?”方怡哼了一声,并
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后领,将
他提入船舱。
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韦小宝身在半空,便抢着道:
“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
人。”
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
享,寿与天齐。”他们虽然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一句话向来
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
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锦、青龙使
许雪亭、黑龙使张淡月。
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瘦头陀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
言,说甚么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那
知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那里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说甚么?”韦小宝道:“属下奉教主
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后来到云南吴三桂
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问道:
“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韦小宝道:“皇宫中所得那两部,属
下已派陆高轩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说属下办事稳
当,叫陆高轩赐了仙药。”洪教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云
南所得的那三部,属下放在北京一个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
头陀和陆高轩看守……”
胖头陀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哪
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经书一共有八部,属下得到了线索,另外三
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预备取到之后,一并呈上神龙岛来。已
经得到了那三部经书,属下惟恐给人偷去,因此砌在墙里。我
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
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
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
胖陆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
“你又没说墙里砌有宝经,我们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是机密越好,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
说也不怎么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声念诵:‘教主
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念
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后,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
通广大,鸟生鱼汤。”他不知“尧舜禹汤”只有对皇帝歌功颂
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鸟生鱼汤”是甚
么意思。
陆高轩和胖头陀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吃惊,离
了神龙岛之后,他二人的确没念过“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
齐”的话,没料想给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这小子几时又
念过了?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
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少兄弟这次
伤亡惨重,教主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里,你
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
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甚么
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
家就死;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对教
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
洪教主听他这么说,伸手捋捋胡子,缓缓点头,对胖陆
二人道:“你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
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
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官职,水师提督施琅前来拜访,
属下二人将他们的说话听得仔细,已启禀了教主。过不多天,
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
不许属下和胖头陀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
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禀报:“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里字纸篓中
倒出来的物事,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拼凑,原来是用满
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
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后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
行,还带了许多门大炮。属下二人商议,都想白龙使奉了皇
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
意欲不利于本教。因此一等白龙使离京,属下二人便骑了快
马,日夜不休的赶回神龙岛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
心,决不会这样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
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
聪明能干,却哪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
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字一出口,登时知道不妙,
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
定然跟的是个“说”字。
韦小宝道:“你说我胡说?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
才永远是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
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
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
变。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会有错?我跟你说,皇帝派
我带了水师大炮,前赴辽东,说的是去长白山祭天,其实……
其实是……哼,你又知道甚么?”心中乱转念头:“该说皇帝
派我去干甚么?”
洪教主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甚么。”
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是如何不能说的,
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
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
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
瞒。”寻思:“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韦小宝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
然自得,缓缓点头。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边,有两个红
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
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
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韦小宝赞道:
“啧,啧,啧!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
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大清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问道:“那便如何?”
韦小宝曾听那大胡子蒙古人罕帖摩说过,吴三桂与罗刹
国、神龙教勾结。吴三桂远在云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罗刹
国却便在辽东之侧,果然一提“罗刹国”三字,洪教主当即
神情有异。韦小宝知道这话题对上了榫头,心中大喜,说道:
“小皇帝一听之下,便小心眼儿发愁,就问汤若望计将安出,
快快献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
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
东,有座叫做甚么呼他妈的山,有条叫做甚么阿妈儿的河。”
洪安通久在辽东,于当地山川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么
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
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阿妈儿的
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真
是佩服得紧。那外国红毛鬼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
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不识字,这
呼他妈的甚么山,阿妈儿的甚么河,总是记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
极是严厉。
陆高轩和胖头陀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门红毛大炮,从
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甚么山、甚么河连轰两百炮,打
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后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
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说道:“那么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
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甚么天机
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哩咕噜说了半天,属下半句也不懂,
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部《大清时宪历》,确
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
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
实无误。只有在重要关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里学来
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
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是全然合缝合榫。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
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
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去辽东,你怎
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韦小宝道:“那外国人说道:罗刹人的
龙脉,是条海龙,因此这十门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
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时,立即
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是从陆地上炮轰,
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
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他说,我们的大炮从海上
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说地
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甚么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
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里,不由得有些将信将
疑。
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是
会说中国话的,他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
量来量去,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条线,说明白为甚么这
条龙脉会逃。属下太苯,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听得津津
有味。”
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
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
以后的法螺便是呜嘟嘟,不会破了!”说道:“那一天小皇帝
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
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说郑成功也曾
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善于在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
同去。千万叮嘱,务须严守机密,如果泄漏了,这件大事可
就坏了,说不定罗刹国会派海船阻拦。我们去到天津出海,远
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见到了许
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瘦头陀了。我好
心把他救了起来。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
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瘦头陀大叫:“假的!我没有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
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
呼小叫。”瘦头陀道:“是。”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瘦头陀说:
“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韦小宝道:“教主叫你跟
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
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决不会对属下记恨!”
他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你说教主
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瘦陀头道:“假的,我没
说。”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瘦头陀道:“假的!”韦小
宝道:“大仁大义!”瘦头陀叫道:“假的!”韦小宝道:“决不
会对属下记恨报仇。”瘦头陀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韦小宝的圈套,
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
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
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
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
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
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
……”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
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
头陀更矮,韦小宝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
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
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
陀呼呼喘气。
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甚么?”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
门去打青龙门……”
瘦头陀叫道:“我没说。”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
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
瘦头陀满脸紫胀,陆高轩和胖头陀也是骇然失色。众人
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
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定是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
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
也没说甚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
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
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
人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是个年
轻小伙子。”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
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时他
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
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
瘦头陀道:“我……我没有说。”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
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
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瘦头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喝醋,争着要
讨好夫人,于是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是喜欢,又
说教主给蒙在鼓里,甚么也不知道。你说青龙使给何盛杀了,
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
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
说过,也就是了。”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
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
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
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塌胡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
无办法镇压,是不是?”瘦头陀点点头。
韦小宝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
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精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
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
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
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
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韦
小宝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
主三下耳光,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
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
胡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
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
不长久了,是不是?”
瘦头陀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
脑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给教
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
胡涂,但跟韦小宝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
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
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
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于是
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
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
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
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洪教主点了点头,道:
“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甚
么心眼,竟满口咒诅教主和夫人。属下也是胡涂得紧,一听
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
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
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帐,连提也不
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
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
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涂该死,全没想教
主神通广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
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哪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
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
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来抵抗,
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
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
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
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
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
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只不过见到教主
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
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
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
教主说甚么,大家就去干甚么。第三件……第三件……”洪
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
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
不会亏待部下。”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
说挂念我和夫人,为甚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甚么
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在后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
答,知道这句话只要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
的大篇谎话固然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
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
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
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
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
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将来救教
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是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
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
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
韦小宝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
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
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
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
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
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
陆高轩怒叫:“你,你……”挥掌便向韦小宝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被震
得退后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
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
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礼。”
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且下去。”对无根道
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
走。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鬼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
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后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
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
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
救自己,到得后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
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
塌胡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
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
半会将矮冬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小宝冬瓜汤。”又
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是往辽东么?”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报道人总是答道:“不知道。”韦
小宝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
不许他走出舱房一步。
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死妞明明在这船里,却
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被神龙教擒获,又是为
方怡所诱,心道:“老子这次若能脱险,以后再向方怡这小娘
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怎么再上第三次
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态柔媚,心头不禁怦然而动,
转念便想:“不姓韦就不姓韦,老子的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又
知道我姓甚么?”
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
不觉得怎样,韦小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
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
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来。唉,早知
方怡这小娘皮要骗我上当,我就该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
免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叮咚声不绝,韦小宝仔细听去,才
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
要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里海水
不会结冰,咱们这就要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么?”
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地,满
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
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
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
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
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
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她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
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
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
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
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
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先落得便宜!”将怀中人儿板过身来,
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
明白白,正是双儿。
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
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
“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
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甚么时候。”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哪里去?”双儿道:
“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
韦小宝大喜,低声叫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
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
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
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
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后梢,耳
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
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
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
韦小宝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涌身
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
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他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甚么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嗒
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双儿知道洪教主已听见声
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
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
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
韦小宝急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
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
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从靴筒中
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刷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
出去。
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
先后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到小艇离大船已有数
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
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拍
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
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
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
即取出发射。只是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
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遍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
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
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
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
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
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
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一缩,全
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
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
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涌身,左手已
抓住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
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
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
打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划出,瘦
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
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
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
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却也不
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
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
人怒声叫骂,又过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
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
两人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
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韦小宝涌身一跳,便上了
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
“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问道:“这是甚么鬼地方?”
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
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真不知这是甚么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哪
里才好?”韦小宝冷得只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僵了,竟想
不出半条计策,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小娘皮不好,
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双儿道:“咱们走罢,走动一会,
身子便暖和些。”
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
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广大,定有法子
追上岸来。这雪地中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
逃出了几天,多半还是会给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
住赶路,随即问起双儿怎么会在船里。
原来那日韦小宝一见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赶过去叙话,
双儿跟随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于他,双儿
十分机警,立即在后梢躲了起来。这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
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
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到岸边,她
才半夜里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
害我,双儿这乖宝贝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
你做老婆。”双儿忙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
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
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个大木鱼,翻烂了三七
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双儿格格娇笑,
说道:“相公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一望,雪地里两排清清楚
楚的脚印,远远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洪
教主等人虽没追来,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而已。
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
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
林,咱们走进了林中,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小宝道:
“如果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
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
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后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
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
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
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你如不给我抱抱,
亲个嘴儿,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应,
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韦
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
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
那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
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
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
“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韦小宝道:“我
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
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
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双
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么多儿
子女儿!”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
各生三个罢!”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
中,鹿的智慧甚低,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
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
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
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举手紧紧抓住鹿角。双儿轻轻巧巧
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
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
“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窜,一
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
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
起来不输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
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
紧抓住了鹿角,说甚么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
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
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
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知道鹿群
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地中也没了二
人的足印。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
韦小宝道:“好啦,下来罢!”拔出匕首,割断了胯下雄
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
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罢。”从鹿背上跃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
只是喘气,过了一会,爬在雄鹿颈边,嘴巴对住了创口,骨
嘟骨嘟的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大量鹿
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
火烧烤,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而将你杀
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更是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
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
啦。”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哪里,我总是跟着服侍
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
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
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
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
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
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韦小宝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
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他做了一顶。
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
了,不过还是有些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
那么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
笑道:“甚么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
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
嚼吃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
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
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
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分别负在背上,慢慢
向群鹿走去。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舐
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
功告成。”双儿格的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罢。”两人纵身
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
须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离越远。韦小宝这时已知骑鹿不
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来,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
缓缓步行,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
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
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
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
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襟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
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没见生人,心
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
哪里?”口音甚是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
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当下
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
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
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身边那大叠银
票一直带着不失,邀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
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
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韦小宝和双儿听
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
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
韦小宝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
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
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道谢。韦小宝过
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
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
客也从来没去过。韦小宝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
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
图上所载丝毫无错。
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
“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
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
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头陀一伙人遇上。洪教
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
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
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他妈的寿与天齐?”
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生
怕给洪教主追上,貂皮袄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
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认不出来。雇了一辆大车,一
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
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
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
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
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
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
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
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
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
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
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
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
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
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
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
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马蹄声
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
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提
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外
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
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
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
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声道:“这些外国鬼
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
吴三桂已经造反了吗?”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
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莫非数
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
众多,不禁为小玄子担忧,望着地下一具具尸体,只是发愁。
双儿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
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
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问道:“见小皇帝?”韦小宝道:
“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
算我想不出甚么主意,跟他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这就
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
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虽贪财,但积
下的金银财宝说甚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
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
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
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
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甚么借口,离得越远越好。若
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
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只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
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
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甚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
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
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
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
行。”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
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
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
那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
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
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
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
“甚么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
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
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
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藏,韦小宝一拉双儿,两
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
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
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
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教
外国强盗占了。”
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
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
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批宝藏和
龙脉可都不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
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
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
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
之后,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
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非得查个明明白白
不可。”
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狠残忍模样,不由得
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
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
给鬼子发觉。”
第三十六回犵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
两人吃了些鹿肉干,便躺在江岸边休息,等到二更时分,
悄悄走向城寨。四下里寂静无声,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
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块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
夕之功。韦小宝心想:“这城寨早就建在这里了,并非有人偷
看了我地图,告知了罗刹人,再到这里来建城。”眼见自己和
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暗想城头若有罗刹兵
守着,几枪打来,韦小宝变成韦死宝了。当下扯了扯双儿,伏
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
透出火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韦小宝在双儿耳边低声道:“咱
们到那边瞧瞧。”两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为
淫荡。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均感奇怪:“怎么有女人?”韦
小宝伸眼到窗缝上张望。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密的,甚
么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
哩咕噜的一句也不懂。
韦小宝知道这双罗刹男女在不干好事,心中一动,伸臂
将双儿搂在怀里,双儿听到屋内的声音,似懂非懂,隐隐知
道不妥,给韦小宝搂住后,生怕给屋内之人发觉,不敢稍动。
韦小宝得其所哉,左臂更搂得紧了些,右手轻轻抚摸她脸蛋。
双儿身子一软,靠在他怀里。不料地下结满了冰,韦小宝得
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在木
窗之上,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喝问起来。韦
小宝和双儿伏在地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
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韦小宝轻跃而起,挺
匕首戮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没哼,便即软软的瘫了下去。
双儿抢先入屋,只见房中空空荡荡地不见有人,奇道:
“咦,那女人呢?”韦小宝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
木桌,一只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
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眼见房中除了大门之
外,别无出路。他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见那死人是
个外国兵士,下身赤裸,没穿裤子。
韦小宝抬头向梁上一望,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
在这里。”抢到箱边,揭开箱盖,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
罗刹女人在箱里开枪。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
里也没有,这可真奇了。”
韦小宝走近看时,见箱中放满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
也都是皮毛。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说
道:“这里有点儿靠不住。”将皮毛抓出来抛在地下,箱子底
下赫然是个大洞,喜道:“在这里了!”
双儿道:“原来这里有地道。”韦小宝道:“赶快得截住那
罗刹女子。她一去报信,大队外国强盗涌来,可乖乖不得了。”
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皮衣,手持匕首,便从洞口钻了进去。他
对外国兵是很怕的,外国女人却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灵活,在地道中爬
行特别迅捷,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他手足加劲,爬
得更加快了,前面声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
到一条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如一剑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汉。
好男不与女斗,中国好男不与罗刹鬼婆斗。外国男鬼见得多
了,外国女鬼是甚么模样,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将匕首插回
剑鞘,冲前丈余,两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这女子力气
着实不小,韦小宝竟拉她不住,反而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
韦小宝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她拉前。突
然之间,那女子用力一挣,韦小宝手上一滑,竟然给她挣脱。
那女子迅即向前,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头
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两声低笑,转
过头来,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却吻在他鼻子上。
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
溜溜地,竟然一丝不挂,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
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听得双儿低声问道:“相公,怎么了?”韦
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
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因此
赶来相会。”
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
人,竟然便是神龙教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个罗刹女子,怎
么又如此风骚亲热?他生平所逢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
地道中的遭遇,却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抱的是温香
软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急
忙放开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竟紧紧搂住了
他,不肯松手。韦小宝大急,在她耳边说道:“叽哩咕噜,唏
哩花拉,胡里胡涂。”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
那女子轻笑两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料想必是
正宗罗刹话,跟着伸手过来,在他腮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连串外
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人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
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洪教主
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
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没学问,把‘仙福永享、寿与
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
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敝人竭诚竭力,和罗刹国同心
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双方永远不会
背盟。”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
不休。
韦小宝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谁?为甚么不穿衣
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甚么,衣服穿?”说着便
来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哪有心情干这风流快
活勾当?他听过汤若望、南怀仁说中国话,这时听这罗刹女
子会说中国话,倒也不奇,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
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
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别扭。
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
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方略,
果然和那蒙古人大胡子罕帖摩所说全然一样。说到后来,洪
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
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
京,当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
教主如此忠心,将来一定划出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
没口子的称谢。韦小宝又惊又怒,心想:“洪教主这家伙也是
大汉奸,跟吴三桂没半点分别。他这计策倒毒辣得很,我得
去禀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兵船来攻,就
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甚么
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
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
韦小宝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
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
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低声道:“你摸我,
我也不客气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
笑了出来。
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
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
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
韦小宝突然听得头顶拍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
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
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
韦小宝笑道:“出来,出来!”
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
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
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
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
韦小宝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
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
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他高了半个头。韦小宝
从来没见过外国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
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摸我,
坏蛋,嘻嘻!”
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
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
话来,跟着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
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韦小宝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
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
光晶莹,心想:“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里,怎地只这么马马虎
虎的摸得几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却忘了吃注。我
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
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甚么人?”韦
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
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
下行礼。”
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
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公主的乱七八糟,实不在这位罗刹公
主之下,凡皇帝御姊御妹,必定美丽而乱七八糟,那么这公
主必是真货了,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
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
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
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韦小宝的说话,知
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
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
里。韦小宝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
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边吻了一吻。
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道吻手之礼,在西洋
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
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
却捉住了苏菲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苏
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把手抽回。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甚么的?”韦小宝道:“小孩子,
打猎的。”
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
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
冲出。一推开门,只见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
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开,右手一指己点在她腰
里,双儿嗯的一声,摔在地下。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夫人呢,她也来了吗?”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后领,提进房来,说道:“启
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
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
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
“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
取来。”
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
原来的衣帽服饰。
韦小宝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
当真神通广大。”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
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树林
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
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韦小宝自己的,世
上难有这等小号的大官服色。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
衣衫,你就沿路的拾。”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甚么东西。”
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从怀里掏出一
大叠银票,数额甚巨。
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
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些来历,
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
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韦
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
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
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韦小
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
上盖了御宝。
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
了,都啧啧称奇。
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
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
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
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甚么意思,问了传译
之后,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韦小宝
登时大喜。洪教主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苏菲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韦小宝道:“中国大
皇帝,十七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
是小孩,二十岁,不是头老子。”韦小宝一怔:“甚么头老子?
啊,她说错了,把老头子说成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
“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
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是
头老子,不好!不好!”
苏菲亚笑得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
年轻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举掌
便将韦小宝杀了。
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里来,甚么做?”韦
小宝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的大人来到辽东,派我来瞧瞧。
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不是头老子,知道罗刹公主是仙女下
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
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
韦小宝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
韦小宝头顶劈落。韦小宝先前在箱子中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
珍贵礼物给总督,于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他
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瞧着洪教主,一见他提起手掌,当
即使开九难所授“神行百变”轻功,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后。
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掌力击得倒塌下来。
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铳,将铳口指住洪教主,喝令
不得乱动。
刚才韦小宝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
听完后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要一半,不
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
他的。”他见罗刹总督以短铳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
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
刹国大力支撑,不能因一时之忿而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
到门边,并不反抗。
高里津收起了短铳,说了几句。传译道:“总督大人请洪
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孩子胡说。苏菲亚公主秘密来到
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不会送礼给罗刹国
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
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蒙骗。”
高里津问起韦小宝的来历。洪教主将他如何杀了大臣鳌
拜、如何送御妹到云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
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后说道:“这小子是
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
咱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
译成罗刹语。
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大感兴味,似乎洪教
主说得韦小宝越是十恶不赦,她听来越开心。
高里津沉吟半晌,问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洪
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
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
珠宝,来换他回去。”苏菲亚大喜,在高里津左颊上轻轻一吻,
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是赞他聪明。韦
小宝心下暗喜:“只要不杀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银珠宝来
赎,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却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将那叠银票分成了三叠,一叠送给苏菲亚公主,另
一叠送给高里津,从第三叠中抽了两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
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喜欢。苏菲亚要那传译
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
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余,无意之间发了一笔大财,不由得心
花怒放,抱住韦小宝,在他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
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
韦小宝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给洪教主抽筋剥皮不可,忙
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
亚格格娇笑,说道:“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韦小宝
哪知莫斯科在甚么地方,说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
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
也去天上月亮。”
苏菲亚见他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
去莫斯科。”
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随即微笑点头,说道:“很
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
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向
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
罗刹国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
菲亚是他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
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理裁决。
罗刹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
菲亚生性放纵,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军颇多是她情人。高
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欢心。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
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雅
克萨城所在之处,便是满洲八旗的藏宝地。此处地当两条大
江合流的要冲,满洲人和罗刹人竟不约而同的都选中了。公
主天性好动贪玩,听说东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万
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
苏菲亚虽然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甚么坚贞专一。
这日在高里津卧房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
这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
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见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
胡天胡地起来。这时她听韦小宝说要跟去莫斯科,觉得倒也
有趣,便带了他和双儿同行。
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哥萨克兵护卫,有时乘马,有时坐
雪橇,在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离雅克萨城已然极远,洪教主再也
不会追来,韦小宝一问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
大吃一惊,说道:“那不是到了天边吗?再走四个多月,中国
小孩变成外国头老子了。”苏菲亚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吗?你
看厌我了?”韦小宝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
看不厌。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他说话解闷,多学了许多中国话。
韦小宝聪明伶俐,也学了不少罗刹话。两人旅途寂寥,一个
本非贞女,一个也不是君子;一个既不会守身如玉,另一个
也不肯坐怀不乱,自不免结下些雾水姻缘。这时苏菲亚听说
他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恋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
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后让你回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公主性格刚
毅,倘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
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双儿商量,是否有脱身的机会。双
儿道:“相公要怎么办,我听你吩咐便是。”韦小宝眼望茫茫
雪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知道两人倘若逃走,如不带足
粮食,就算苏菲亚不派人来追,在这大雪原中也非冻死饿死
不可。以前在辽东森林雪原之中,虽然荒僻寒冷,还可打猎
寻食,这时却连雀鸟也极少,有时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见
不到一只野兽的足迹,更不用说梅花鹿了。无可奈何之下,只
得伴随苏菲亚西去。
韦小宝初时还记挂小皇帝怎样了,吴三桂有没有造反,阿
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哪
里。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连这些念头也不想了,在
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无
忧无虑,有时和苏菲亚说些不三不四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
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
这一日终于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
渐暖,冰雪也消融了。
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坚厚巨大,却建造得十分粗糙,远
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秽简陋,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
城相比,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远为不及。只几座圆顶尖
塔的大教堂倒还宏伟。韦小宝一见之下,登时瞧不起罗刹国:
“狗屁罗刹国,甚么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
牛养猪的。亏这公主一路上还大吹莫斯科的繁华呢。”
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便已飞马进城禀报。只
听得号角声响,城中一队火枪兵骑马出来。罗刹人性喜侵占
兼并,是以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
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攻城掠地,压
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枪营,火器犀利,是拱卫京师的沙皇
亲兵。
火枪手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
插了黑色羽毛,火枪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
记,忙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火枪营队长翻身下马,上前躬身说道:“启禀公主:皇上
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
悲痛,流下泪来,问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那队长道:
“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诀别了。”苏菲亚虽然早知
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仍是不胜伤感,
伏在鞍上大哭起来。
韦小宝见公主忽然大哭,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帝
死了,心头一喜:“罗刹国皇帝仙福不享,国里总要乱一阵子
子,要派兵去打中国,就没这么容易。”
苏菲亚等一行随着那队长进城,便要进宫。那队长道:
“皇太后吩咐,请公主到城外猎宫休息。”苏菲亚又惊又怒,喝
道:“甚么皇太后?那个皇太后管得着我?”那队长左手一挥,
火枪手提起火枪,对住了随从公主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刀
枪,吩咐众卫士下马。
公主怒道:“你们想造反吗?”那队长道:“皇太后怕公主
回京之后,不奉新皇谕旨,因此命小将保护公主。”苏菲亚胀
红了脸,怒道:“新皇?新皇是谁?”那队长道:“新皇是彼得
一世陛下。”苏菲亚仰天大笑,说道:“彼得?彼得是个十岁
小孩子,他会做甚么沙皇?你说的甚么皇太后,就是娜达丽
亚了?”那队长道:“正是。”
苏菲亚的父亲阿莱克修斯·米海洛维支沙皇娶过两位皇
后。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西奥图三世和苏菲亚公主都
是她所生,另有个小儿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达丽亚年
轻得多,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彼得。
苏菲亚道:“你领我进宫,我见娜达丽亚评道理去。我弟
弟伊凡年纪比彼得大,为甚么不立他做沙皇?朝里的大臣怎
样了?大家都不讲理么?”
那队长道:“小将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请公主别见
怪。”说着拉了苏菲亚坐骑的马缰,折而向东。
苏菲亚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谁敢对她这样无礼过,
提起马鞭,夹头夹脑的向那队长头上抽去。那队长微微一笑,
闪身避开,翻身上了马背,带领队伍,拥着公主,连同韦小
宝和双儿,一起送入了城外猎宫。火枪队在宫外布防守卫,谁
也不许出来。
苏菲亚公主大怒若狂,将寝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烂。猎
宫的厨子按时送来酒水食物,也都给苏菲亚劈面摔去。
如此过得数日,眼见猎宫外的守御丝毫不见松懈,苏菲
亚把队长叫来,问他要把自己关到甚么时候。那队长道:“皇
太后吩咐,请公主在这里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庆祝登基
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参加庆典。”苏菲亚大怒,说道:
“你说甚么?彼得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岂不是要把我在这里关
上五十年?”那队长微笑道:“小将今年四十岁了,相信不能
再侍候公主五十年。过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轻的队长
来接替。”
苏菲亚想到要在这里给关上五十年,登时不寒而栗,强
笑道:“你过来,队长,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
相诱,让这队长拜倒石榴裙下,胡里胡涂的放了自己出去。
那队长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后一步,说道:“公主请原
谅。皇太后有旨:火枪营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
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斩首。杀了队长,副队长升上;杀了
副队长,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升上。大家想升官,监视得紧紧
的。”原来皇太后素知苏菲亚美貌风流,若无这项规定,只怕
关她不住。
那队长退出后,苏菲亚无计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
口的大骂皇太后。
韦小宝在猎宫中给关了多日,眼见公主每日里只是大发
脾气,监守的火枪手也十分粗暴无礼,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
鬼里鬼气,和双儿商量了几次,总觉逃出猎宫当可办到,要
回中土去,却是难上加难。倘若无人带领,定会在大草原中
迷失。别说要乘车骑马走上四五个月方回得到北京,多半只
走得四五天,就已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两人无计可
施,韦小宝只好满口胡柴,博得双儿一笑,聊以遣怀。
这日正在说唐僧带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到西天取
经。韦小宝道:“我跟你打赌,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没莫斯科
远。所以哪,我比唐僧还厉害。你如不信,跟你赌甚么?”双
儿毫无赌兴,说道:“相公说比唐僧还厉害,就比唐僧厉害好
了,我不跟你赌。我可没猪八戒厉害。”说着抿嘴一笑。忽听
得那边公主房中,又是一阵摔物、擂床、顿足、哭泣之声。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去劝劝,老是哭闹,有甚么
用?”走到公主房中,说道:“公主,你别哭,我说个笑话给
你听。”苏菲亚俯伏在床,双足反过来乱踢,哭道:“我不听,
我不听。我要沙里扎进地狱去,要沙里扎娜达丽亚进地狱去。
韦小宝不懂“沙里扎”是甚么意思,一问原来是“沙皇
的妈妈”,登时大为高兴,说道:“我道沙里扎是甚么恶人,原
来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说,中国的沙里扎,叫做老婊子,也
是个大大的恶人,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将她赶出皇宫去了。皇
帝十分开心,就封我做中国大官。”苏菲亚大喜,翻身坐起,
问道:“你用甚么法子?”
韦小宝心想:“我赶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这罗
刹老婊子,却是货真价实的沙里扎,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
说道:“我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对付中国沙里扎。”
苏菲亚皱眉道:“彼得很爱他妈妈,不会听我的话去反对
沙里扎。除非……除非……”摇摇头,从床上起来,赤了一
双脚,在地毡走来走去,咬紧了牙思索。
韦小宝道:“我们中国有过一个女皇帝,叫做武则天。这
女皇帝娶了许许多多男皇后、男老婆,快活得很。公主哪,我
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来做女沙皇。”
苏菲亚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可从来没想到过,罗刹国从
来没女沙皇,她一直认为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国既有女
皇帝,罗刹国为甚么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猎宫中之后,惊惧愤怒,脑中所不停盘旋的,
只是如何逃出宫去,就算再到东方雅克萨,去跟高里津总督
在一起,也比给皇太后监禁着好得多,这时忽然听到韦小宝
说起“女沙皇”,眼前陡然间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她转过身来,
眼中放出光彩,双手按住韦小宝肩头,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吻,
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为皇后。”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这可万万使不得。”忙道:“我,
中国人,做不得罗刹国男皇后,你封我做大官罢。”
苏菲亚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韦小宝心想:“眼
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却在穷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
大官。”苏菲亚道:“你快给我想个法子,怎么让我做女沙皇。”
韦小宝皱起眉头,说到军国大事,他的见识实在平庸得
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远,也远远及不上陈近南、索额图、吴
三桂等人,说道:“公主,这种事难得很,我可不会想了。我
即刻回去北京,请问我们的小皇帝,让他给出个主意,然后
我带一批大本事的人回来,捉住那沙里扎罗刹老婊子,又捉
住彼得小沙皇,这就大功告成了。”他说到“大功告成”四字,
忍不住搂住苏菲亚,吻了她一下。
苏菲亚“唔”了一声,说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
再来莫斯科,一年也不够,我,已经死了,上天堂了。”韦小
宝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了口气,说道:“美丽公主,上天堂,
中国小孩子大官,也跟着上天堂了。”苏菲亚轻轻将他一推,
说道:“中国小孩,就会说话骗人,哄人欢喜,没用,拍……
拍牛屁,吹马皮。”
韦小宝听她把“拍马屁、吹牛皮”说成了相反,不由得
哈哈大笑,随即见她脸有鄙夷之色,显是瞧不起自己,暗暗
恼怒,寻思:“有甚么法子让她做女沙皇?武则天那女皇帝不
知是怎么做成的?咱们不妨在罗刹国也来个印板,就可惜离
北京太远,没法子问小皇帝或是索大哥。”韦小宝的学问,一
是来自听说书,二是来自看戏,自从做了大官之后,说书是
不大听了,戏却看了不少,但武则天怎生做上了女皇帝,这
故事偏偏没听过、看过。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闪过许多说书和戏文中
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么做成的?朱元璋是打
出来的天下,手下有大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
……”这是评话“大明英烈传”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带
兵打到北京,我师父的爸爸崇祯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
己做了皇帝。清兵兵打走李自成,顺治老皇爷就做上了皇帝。
吴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来不论是谁要做皇帝,都
得带了兵大战一场,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一想到打仗,登时便觉害怕。又想:“我们给关在这里,又有
甚么兵?打甚么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对中国历史的知识有限之极,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
的,只是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皇爷出家而让位给他的。这
法子当然不能学样。再想:看过的许多戏文之中,有一出
《斩黄袍》,宋朝皇帝赵匡胤杀了大将郑恩,他妻子起兵为夫
报仇。赵匡胤打不过,只好苦苦哀求,脱下黄袍来让她一刀
斩为两截,算是皇帝的替身,好让郑夫人出气,皇帝大大出
丑。有一出《鹿台恨》,纣王无道,姜太公帮周武王起兵,逼
得纣王在鹿台上烧死,周武王做了皇帝。(韦小宝自然不知道,
那时候还没有皇帝。)曹操这大白脸奸臣是怎么做了皇帝的
呢?有一出戏文《逍遥津》,曹操带兵逼死了汉甚么帝,自己
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将有个张甚么、许甚么,都是很厉害
的。(韦小宝记错了,曹操没有做皇帝。)刘备怎么做皇帝的?
不知道,一定是关公、张飞、赵云给他打出来的。
总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果
打不过人家,皇帝还是会给人家抢去做,就算不抢去,也会
出丑倒霉。说书先生说《水浒传》,“林教头火併王伦”,晁盖
要做强盗头子,串通林冲,杀了梁山泊上原来的大头子王伦。
可见就算做强盗头子,也是要打。
苏菲亚见他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虚打作势,笑问:
“你干甚么?”韦小宝一怔,从沉思中醒觉过来,说道:“要做
皇帝,一定得打。”苏菲亚一呆,问道:“打?跟谁打?”韦小
宝道:“自然跟罗刹老婊子打。”
苏菲亚听他说过几次“罗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
字是甚么意思,正要询问,忽然房门推开,那火枪营队长走
进房来,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将
他抓了出去,又存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那队长哈哈大笑,第二脚又向他踢去。韦小宝大怒,忽
然纵起,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已骑在那队长颈中,正是当日
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龙”。这一招他并未练熟,
倘若用以对付武学高手,差得还远,但这罗刹队长怎会中土
武功?韦小宝虽然毛手毛脚的一翻一跃,居然还是得手,双
手食指压上他两眼,喝道:“不许动!眼睛,死了!”他不知
罗刹话如何说“不许动,否则挖出你的眼珠。”只好说:“眼
睛,死了!”
那队长悟性倒还不低,居然懂得,大惊之下,当即不动。
韦小宝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骑马一样,骑着
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关门!火枪,拿。”
苏菲亚又惊又喜,忙关上了门,从队长身边抽出短枪,抵
住他背心。韦小宝从他肩头跃下,解下他腰带来绑了双足,再
解下他裤带,反绑了他双手。那队长裤带一去,裤子登时跌
落,露出光光的下身。苏菲亚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那队长胀
红了脸,咬牙切齿,愤怒之极。
房门轻轻推开,双儿探头进来,问道:“相公,没事吗?”
韦小宝招手叫她进来,又关上了房门。双儿见到那队长狼狈
的情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苏菲亚问韦小宝:“捉住队长,有甚么用?”
韦小宝捉住这队长,只是出于一时气愤,没想到有甚么
用,听苏菲亚问及,灵机一动,说道:“叫他带兵造反。”他
不会说罗刹话的“造反”,用中国话说了。又道:“叫他杀沙
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
苏菲亚不懂中国话“造反”是甚么意思,但“杀沙里扎,
杀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话却是懂的,一怔之下,随即大
喜,向那队长叽哩咕噜的说了起来。
韦小宝听着两人大说罗刹话,不知所云,只见那队长不
住摇头,料想他不肯答应,叫道:“他不听话,杀了。”从靴
筒中拔出匕首,在那队长左颊上一刮,嗤的一声响,登时刮
下了一大片胡子。苏菲亚笑道:“好锋利的短剑。”那队长吓
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小蛮子原来有把短剑藏在皮靴里,真
是古怪,当时没搜了出来。”
苏菲亚问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拥我为女沙皇?”
那队长道:“不是我不肯拥戴公主,我部下决计不会听令
的。莫斯科有二十营火枪队,我们只有一营,就算造反,也
打不过其余的十九营。”
苏菲亚一听,这话倒也有理,但要对韦小宝解释,一时
却也说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势,说到二十营火枪队时,十根
手指不够用,只好除下鞋子,连十根脚趾也用上了,这才凑
足二十营之数。
韦小宝好容易明白了,心想这件事倒好生为难,坐在椅
上,苦苦思索:“这队长不肯造反,杀了他也是无用。”对苏
菲亚道:“队长不肯,叫副队长来造反。”苏菲亚道:“副队长?”
韦小宝道:“对,叫副队长来。”
苏菲亚把队长推到门边,用火枪指住他后心,说道:“叫
副队长来!你如警告了他,我立刻就开枪。”那队长无奈,只
得大声呼喝,叫副队长进来。
过了一会,副队长推门进来。双儿早已躲在门后,副队
长一进门,双儿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几下,登时点中了他穴道,
动弹不得。双儿喜道:“相公,外国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样的,
我还怕鬼子的穴道不同。”
韦小宝笑道:“外国鬼子一样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
脚,自然也有穴道。”从副队长腰间拔出佩刀,对苏菲亚道:
“你叫他,杀队长造反,他不肯,叫小队长来杀他。”
苏菲亚心想此计甚妙,对副队长道:“你杀了队长,带领
火枪营,做队长,听我命令。你不肯杀队长,我叫小队长来
杀了你和队长,由小队长做队长。你杀不杀?”
韦小宝道:“双儿,你解开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
不得。”
双儿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将佩刀交在他手里。
苏菲亚又问了一次。那队长破口大骂,连声恐吓。副队
长平时和队长素有嫌,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听队
长骂得恶毒,又想:“我若不杀你,那第一小队的小队长想做
队长,也必杀你,反而连我也杀了。”当即提起佩刀,擦的一
刀,砍下了那队长的脑袋。
这一刀砍下,苏菲亚、韦小宝、双儿三人齐声叫好。不
过苏菲亚叫的是罗刹话“赫拉笑!”韦小宝和双儿叫的自然是
中国话了。
苏菲亚拉住了副队长的手,连声称赞他英勇忠义,立即
升他为火枪营队长,说道:“你坐下,咱们仔细商量。”
副队长皱起了眉头,指着韦小宝和双儿道:“这两个外国
小孩子,使了魔术,我下身动不了。”苏菲亚对韦小宝道:
“请你,魔法,去了!”
双儿微微一笑,解开了副队长下身穴道。
苏菲亚吩咐副队长:“你去传三个小队的小队长和副小队
长进来,我要中国小孩子使魔法,每个人手动脚不动。”又跟
韦小宝和双儿说了。
副队长应命而去。过不多时,六名正副小队长排队站在
门外。副队长一个个叫进房来,双儿逐个点了六人腰间的
“志舍穴”和大腿的“环跳穴”。
苏菲亚道:“副队长决心拥我为女沙皇,我们要出兵去杀
了沙里扎,你们服不服从?”
六名正副小队长眼见队长尸横就地,早知大事不妙,听
苏菲亚这么说,更是心惊肉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
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妈的,
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和尚
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对苏菲亚道:
“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应他们做将军大
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苏菲亚一想不错,对副队长道:“你去召集全体火枪手。
我来跟他们说话。”
六百多名火枪手集合在猎宫广场。副队长派了十二名火
枪手进来,将给点了穴道的六名正副小队长抬到广场。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
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太少了,
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
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
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
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
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
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
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年特!”
韦小宝只听众人一声“年特”又是一声“年特”,他知道
在罗刹话中,这是“不”的意思,他不懂苏菲亚的话,还道
公主劝火枪手造反,大家不肯听从,不禁担忧。
苏菲亚又道:“你们都应当做将军,做富翁!你们个个应
当升官发财。”众火枪手大声欢呼。有的问道:“苏菲亚公主,
你有甚么法子让我们升官发财?”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做
将军?”众火枪手叫道:“要做啊。”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
有很多很多钱?”众火枪手道:“当然要啊!”苏菲亚又问:
“你们想不想美丽的女人?”众火枪手都轰笑起来,叫道:“要!
要!要!”
苏菲亚道:“好!你们大家去莫斯科城里,跟其他十九营
的火枪手说,是我苏菲亚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罗
刹国都听我的话。我准许你们,每一个火枪手,可以挑一家
有钱人家,跟那个肥猪大富翁比武,谁杀得了他,那个富翁
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银子,他的美丽女人、马车、骏马、衣
服、仆人、婢女、美酒,甚么都是这个勇敢火枪手的。你们
有没有勇气?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不敢去杀人、抢钱、
抢女人?”
众火枪手齐声大叫:“敢,敢,敢!杀人、抢钱、抢女人,
有甚么不敢?”
苏菲亚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还怕你们是胆小鬼,
不敢去干大事!快拿伏特加酒来!喂,你们到地窖里去,把
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来。”
这沙皇猎宫的地窖之中,藏有数十年的陈酒,名贵之极,
原是专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这些
火枪手本来哪能尝上一口?苏菲亚这命令一下,众兵士轰然
大乐,登时便有数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间,众兵在广场之上,将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颈,
抢了痛饮,欢声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
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
罗刹话中,“乌拉”即是“万岁”之意,韦小宝虽然不懂,
但见众兵欢呼畅饮,不住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料
想是热诚拥戴。他拉拉苏菲亚的衣袖,说道:“叫他们,十二
个小队长,杀了,不会退回来。”
苏菲亚连连点头,朗声叫道:“罗刹国英俊强壮的勇士们,
大家听了:我吩咐你们去杀富翁,抢钱、抢女人,可是沙里
扎不许,派了这些坏蛋来,要治你们的罪!”说着向六名正副
小队长一指。
当下便有十余名火枪手抽出佩刀,大叫:“杀了坏蛋!”十
几把长刀砍将下来,立时将六名正副小队长砍死。罗刹人本
来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后,全身发烧,眼见得六名小队
长血肉横飞,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杀坏蛋去,抢钱、抢女
人去!”
苏菲亚道:“你们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营的火枪手说,大
家一起干,哪一个队长不许,立刻杀了。哪一个贵族、将军、
大臣不许,立刻杀了,把他家里的金子银子、美丽的妻子女
儿,通统拿来分了。那些坏蛋的房子,放火烧了。”
众兵大声欢呼,纷纷抽出长刀,背负火枪,牵过坐骑,翻
身上马。过了一会,便听得蹄声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
苏菲亚对副队长道:“你也去抢啊,有甚么客气?最要紧
的,不可跟别的火枪营冲突,大家一起抢。你带人冲进克里
姆林宫,把沙里扎和彼得捉了起来。宫里的金银珠宝,美丽
宫女,叫大家尽量抢好了,都是我赐给你们的。”副队长大喜,
应命上马而去。
苏菲亚叹了口气,只觉全身无力,坐倒在阶石上,说道:
“好累!”韦小宝道:“我扶你进去歇歇。”苏菲亚摇摇头,过
了一会,说道:“咱们上碉楼去瞧瞧。”
这猎宫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楼高逾八九丈,原为瞭望敌
情之用。罗刹国立国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个大公国,莫斯
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为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猎之时
仇敌乘机偷袭,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这座猎宫,以备仓卒
遇敌之时守御待援。
苏菲亚带了韦小宝和双儿登上碉楼,向西望去,隐隐见
到莫斯科城中灯火点点,黑夜之中,十分宁静。苏菲亚担忧
起来,说道:“怎么不打?他们,怕了?”韦小宝不明罗刹兵
的性格,不知会不会上阵退缩,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
苏菲亚又问:“你怎知道叫兵士杀人、抢钱、抢女人,就可以,
杀沙里扎,杀彼得?”
韦小宝微笑道:“中国人,向来这样。”他想到了当年在
扬州城中,听得老年人所说满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关之后,在江苏等地遇到汉人猛烈抵抗,扬州尤
其坚守不下。清军将帅就允许士兵破城之后,可以奸淫掳掠,
一共十天。这“扬州十日”,实是惨酷无比。韦小宝自幼生长
扬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帅如何允许部卒抢钱抢女人,清
兵如何奋勇进攻,这些故事从小听得多了。后来在北京,又
听人说起当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里抢钱抢女人,张
献忠又如何总是先答应部下,城破之后,大抢三天。看来要
造反成功,便须搞得天下大乱,要天下大乱,便须让兵士抢
钱抢女人。因此眼见火枪营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将
“抢钱抢女人”五字真言说了出来。果然罗刹兵和中国兵一般
无异,这五字秘诀,应验如神。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见莫斯科城里升起一团火焰。
苏菲亚大喜,叫道:“动手了!”搂住韦小宝又吻又跳。
韦小宝喜道:“他们放火了,这就行啦。杀人放火,定要
连在一起干的。”
过不多时,但见莫斯科城中火头四起,东边一股黑烟,西
边一片火光。苏菲亚拍手大叫:“大家在杀人放火了。小宝,
你真正聪明,想的计策真妙。”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说到杀人放火,造反作乱,我
们中国人的本事,比你们罗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这些计
策有甚么稀奇?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
苏菲亚道:“你叫大家杀了正队长,杀了小队长,大家只
好一直干下去了,再想回头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聪明,中
国大官,了不起。”韦小宝道:“这叫做投名状。”苏菲亚道:
“甚么,丢命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是,丢了性命,
拚命上啊。”心中暗骂罗刹人没学问。
中国人绿林为盗,入伙之时,盗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
子,杀一个人。这人犯了杀人大罪之后,从此不会去出首告
密。《水浒传》中林冲上梁山泊入伙,王伦叫他去杀人做案,
缴一个“投名状”。韦小宝听说书听得多了,熟知这门规矩,
心想:“我们中国人的法子,罗刹鬼子一窍也不通,看来这些
罗刹人虽然凶狠横蛮,倒也不难对付。”
苏菲亚眼见莫斯科城中火头越来越旺,四处蔓延,又担
忧起来,不知火枪营官兵乱抢乱杀之后,变成怎生一番光景,
问韦小宝:“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以后,怎样?”
韦小宝一怔,他只知道要造反就得纵容士兵杀人放火、抢
钱抢女人,以后怎么,可不懂了,只得说道:“这个?抢够了,
不抢了。杀够了,不杀了。”
苏菲亚皱起眉头,心想这可不是办法,一时之间却也无
计可施。
三人瞧了一会,回入寝宫,静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火枪营副队长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猎宫
向苏菲亚报告:二十营火枪队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抢了一
夜,金银美女,抢了不计其数,已把沙里扎娜达丽亚杀了。
苏菲亚大喜,跳起身来,叫道:“娜达丽亚杀死了?彼得
呢?”副队长道:“小彼得已抓了起来,关在克里姆林宫的酒
窖里。”苏菲亚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苏菲亚脸上
变色,惊问:“甚么人?”副队长道:“莫斯科城里的王公、大
臣、将军们,齐来请陛下登位,做罗刹国女沙皇。”
苏菲亚心花怒放,一把搂住韦小宝,在他左右颊上连吻
数下,叫道:“中国小孩,好计策!”
耳听得马蹄声在猎宫外停歇,跟着皮靴击地声响,一群
人走进宫来。当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兹亲王。他走到苏菲亚
面前,躬身说道:“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一致议决,请苏菲亚
公主回宫主持大局,平服动乱,恢复和平。”
苏菲亚满脸笑容,点头接纳,问道:“叛党首领娜达丽亚,
是不是已经杀了?”波多尼兹亲王回禀:“娜达丽亚扰乱国家,
杀害忠良,自私擅权,包藏祸心,已经遵奉上帝旨意,正法
处决,大快人心。”苏菲亚道:“很好,咱们去克里姆林宫。”
众大臣和火枪营蜂拥着苏菲亚,向莫斯科城而去,顷刻
之间,猎宫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韦小宝和双儿两人。
韦小宝心下气愤,骂道:“他妈的,这罗刹公主过桥抽板,
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们啦。”
双儿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做男皇后,是不是?”韦小宝
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说着向双儿扑去。双
儿嗤的一笑,闪身避过。
其时方当初夏,天气和暖。猎宫中繁花如锦,百鸟争鸣,
只是罗刹国花卉虫鸟和中土大异,花色丽而不香,鸟声怪而
不和,韦小宝乃市井鄙夫,于这等分别毫不理会,和双儿在
猎宫中到处游荡,无人前来打扰,倒也自得其乐。
如此过得七八日,苏菲亚忽然派了一小队兵来,接二人
进宫。
韦小宝走进苏菲亚的寝宫,只见她头发散乱,伸足狠踢
家具,只踢得砰嘭大响,正在大发脾气。她见韦小宝到来,登
时脸有喜色,叫道:“中国小孩快来,出主意,想法子。”
韦小宝心道:“你如不是遇上了难题,原也不会想到我。
这一次可得敲笔竹杠,不能这么容易便帮你想计策了。”问道:
“女沙皇陛下,你有甚么难题?”
苏菲亚不住摇头,说道:“我女沙皇,不是,他们,不肯,
我,女沙皇,做的。”
说了半天,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罗刹国向来规矩,女
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达丽亚虽然已死,仍有大批不少将
军拥戴小沙皇彼得,坚决不肯废了他。这时城中乱事已经平
定,苏菲亚虽得火枪营拥戴,但众大臣已然有备,调了大队
哥萨克骑兵驻在莫斯科城外,随时可应召入城。苏菲亚再要
号召火枪营作乱,已大为不易。
连日来克里姆林宫中会议,王公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拥
戴苏菲亚,一派拥戴彼得,争持不决。拥戴沙皇彼得的,都
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当
权;而拥戴苏菲亚的,则是一批不得意的贵族和商人,只盼
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捞。苏菲亚幸得火枪营拥戴,有兵
权在手,保皇派还不敢怎样,但保皇派能指挥哥萨克骑兵,实
力殊不可侮。两派如果开火,胜败倒也难说。
韦小宝心想:“这种国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甚么屁
计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滚他妈的咸鸭蛋,免得他们两
派混战起来,把韦小宝轰成了罗刹鱼子酱。”眼珠子一转,说
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过我有……我要敲竹杠。”
他本想说“我有条款”,但罗刹话说不上来,索性说了扬州话
“敲竹杠”。
苏菲亚问道:“甚么‘敲猪缸’?”韦小宝道:“敲竹杠就
是……这个……我的法子,不能够,送给你。你给我东西,很
多,很多,我再给你,法子。”苏菲亚大喜,忙道:“很好,很
好,敲猪缸,我们大家敲猪缸!你要甚么,我都答应。你是
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
韦小宝一惊:“这可不敢领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比你好
得多了。就是双儿这小丫头,也大大胜过你全身是毛的罗刹
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当然很好,不过这样一来,你
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苏菲亚忙问原因。韦小宝道:“因为……这个那个辣块妈
妈不开花!”他一时之间想不出理由充份的说辞,便随口讲些
扬州土话,甚么“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苏菲亚那里懂
得?问道:“是不是中国人做男皇后,罗刹人要不高兴?”韦
小宝忙道:“是呀!罗刹男人,自己,说自己美貌,做不成男
皇后,恨你,打你。”苏菲亚心想不错,罗刹男人确要吃醋,
说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别的要甚么,我都答应。”
韦小宝道:“第一,我要做罗刹大官。”苏菲亚道:“这个
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后,便封你为伯爵,去管东方的鞑靼
人。你黄面孔,低鼻子;鞑靼人,也是黄面孔,低鼻子。他
们服你。”韦小宝道:“第二件,你和中国皇帝,不可打仗。你
写信,我送去北京,罗刹女沙皇和中国皇帝,做好朋友,亲
亲嘴,抱抱。中国兵很厉害,个个会魔法,手指一点,罗刹
兵不会动了。打仗,罗刹人死了。我爱你,你死了,我哭了!”
苏菲亚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感动。双儿出手点穴,火枪
营的副队长和六名正副小队长立时不会动弹,苏菲亚是亲眼
所见。她不知这是中国的上乘武功,甚是难学,即令韦小宝
也是不会,还道中国人当真个个会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国皇
帝打仗,自是有输无赢,难得这中国小孩对自己一片真情,当
即伸臂将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说道:“中国小孩,我
也爱你。很好,罗刹兵打不过中国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
啧的一声,又吻了他一下,问道:“还有甚么敲猪缸?再敲,
再敲好啦!”韦小宝想了一想,道:“没有了。”
苏菲亚道:“好,你快教我,怎样做女沙皇。”韦小宝心
想这件事可不容易,只得东拉西扯,询问朝廷中的事情,想
不出计策,便假装听不懂她话。苏菲亚渐渐觉察他在使奸,脸
色便难看起来,说道:“你如骗我,我把你杀了。”
韦小宝大急,忙道:“不骗,不骗!”苏菲亚道:“那么我
要做女沙皇,甚么法子?”韦小宝道:“这个……这个……”苏
菲亚怒道:“甚么这个、这个?朝里一派拥护我,一派反对我,
两派要打仗。我这派如果输了,那怎么办?”
韦小宝忽然想起,曾听小皇帝说过,满洲太祖皇帝当年
立了四个贝勒。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
四贝勒皇太极。(韦小宝当然记不清四个贝勒的名字。)四个
贝勒当时都有大权,颇有纷争,后来四贝勒皇太极得大贝勒
代善支持,才压倒了对方,接承大位。因此代善一系,颇有
权势,康亲王杰书就是代善的后人。
他想到此事,便道:“不要打,慢慢来。你和彼得,都做
沙皇。将来,反对你的大臣、将军,一个一个,慢慢杀了。你
再杀彼得,再做女沙皇。”
苏菲亚觉得此计倒也甚妙,不过众大臣一直说女子不能
做沙皇,可真气人,于是将这情形说了。
韦小宝心想清朝开国之初,顺治皇爷还是个小皇帝,大
权都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便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
摄政王。”苏菲亚问:“甚么是摄政王?”韦小宝道:“摄政王,
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杀人,打人屁股,可以赏钱,升
他们的官。沙皇,假的,没有力气。摄政王,真的,有力气,
能杀人,打人屁股,能给人升官,能赏钱,人人都怕,都听
摄政王的话,不听沙皇的话。”
苏菲亚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拥戴苏菲亚的王公将军人数较少,苏菲亚将其中为首的
召进宫来,将韦小宝所献的计策和众人商议。苏菲亚掌握了
莫斯科的兵权,但不能登基为女沙皇,主因在于无此先例。众
大臣听到设立“摄政王”的计谋,都觉极妙,只须大权在手,
做不做沙皇也没多大分别。众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条法子
出来,立苏菲亚的同胞弟弟伊凡为大沙皇,让彼得仍做沙皇,
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并立,免得拥彼得一派的人反对。苏
菲亚公主则是“摄政女王”,处理一切朝政。
众人计议已定,苏菲亚立即聚集火枪营,再召集全体王
公大臣,将这新法子宣示出来。她又向众大臣担保,决不任
意罢免各人的职司,凡是拥护这办法的,一律升赏。众王公
大臣见自己权位利益并无所损,又不坏了前朝的规矩,当下
均无异议。
“拥苏派”中有人首先引导,向苏菲亚女摄政王躬身行礼,
余人尽皆跟随。
苏菲亚大喜,命人去请弟弟伊凡到来,又将小沙皇彼得
从酒窖中放了出来,两人并为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两个弟
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赏黜陟,都由女摄政王裁决。其时
伊凡十六岁,彼得十岁,年幼识浅,一切全听姊姊的主张。
苏菲亚大权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国小孩大官厥功甚伟,若
不是他接连想了几个巧妙主意出来,自己此刻还是被关在猎
宫之中,再过得几个月,皇太后娜达丽亚多半会逼迫自己落
发为尼,在尼姑庵中幽闭一世。想到这悲惨命运,温暖的夏
天立时变成严冬,当下把韦小宝传来,大大称赞。
韦小宝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国人看来半点也不希奇,我
在中国是个臭皮匠,到了罗刹国却变成了诸葛亮,真正好笑。
他正想吹几句牛皮,忽然一想不妙,这个罗刹公主倘若从此
要我做“罗刹诸葛亮”,把我留在身边,从此不放我回去,那
可乖乖不得了,便道:“女摄政王娘娘,你做了摄政王,将来
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须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
服你。”
苏菲亚问道:“甚么事?快快说给我听。”
韦小宝道:“一言既出,三头马车难追。”原来罗刹人的
马车,以三匹马拖拉,不同中国人之四马拖拉,因此中国的
“驷马难追”,在罗刹国成了“三头马车难追”。
苏菲亚不懂,问道:“甚么三头马车难追?”韦小宝道:
“说过了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们中国皇帝说的话,叫做皇帝
的金口,那是决计反悔不得的。”苏菲亚恍然大悟,笑道:
“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亲爱的中国小孩,
罗刹女摄政王的说话,是宝石口,比你们中国皇帝的金口还
要贵重。”
当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颁下谕旨,封韦小宝为管领东方
鞑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写了一通国书,致送中国皇帝,由
韦小宝送去,再派一名俄国使臣,带领两队哥萨克骑兵护送,
金银财物,赏赐了不少。韦小宝贿赂她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也
都捡出来还他。此外并有许多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均是貂
皮、宝石等罗刹国的贵重特产。
这时苏菲亚已选了好几名罗刹国的俊男相陪,再也不来
同韦小宝亲热。但韦小宝辞别那一天,苏菲亚想起这几个月
来的恩情,又感激他建策首义的大功,甚是恋恋不舍。
据俄罗斯正史所载,火枪手作乱,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
的三日之中。五有廿九日,火枪营在苏菲亚指使之下,上书
请伊凡和彼得并为沙皇,请苏菲亚公主摄政,裁决军国大事。
乱事大定,已在六月中旬。
其时天气和暖,韦小宝跨下骏马,于两队哥萨克骑兵拥
卫之下,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向东疾驰,和风拂面,蹄声盈
耳,左顾俏丫头双儿雪肤樱唇,右盼罗刹国使臣碧眼黄须,貂
皮财物,满载相随,当真意气风发之至,心想:“这次死里逃
生,不但保了小命,还帮罗刹公主立了一场大功,全靠老子
平日听得书多,看得戏多。”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
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
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
说来亦不希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
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
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
《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
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上并无其事,乃是出于
小说家杜撰,不料小说家言,后来竟尔成为事实,关涉到中
国数百年气运,世事之奇,那更胜于小说了。满人入关后开
疆拓土,使中国版图几为明朝之三倍,远胜于汉唐全盛之时,
余荫直至今日,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
(按:俄罗斯火枪手作乱,伊凡、彼得大小沙皇并立,苏
菲亚为女摄政王等事,确为史实。但韦小宝其人参与此事,则
俄人以此事不雅,有辱国体,史书中并无记载。其时中国史
官以未曾目睹,且蛮方异域之怪事,耳食传闻,不宜录之于
中华正史,以致此事湮没。)
第三十七回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
韦小宝带回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
额图等王公大臣见他归来,无不又惊又喜。那日他带同水师
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派人去查,都说大海茫茫,不
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知他这一队
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经全军覆没,每当念及,常自郁郁。
消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传见。
韦小宝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后,略述别来经过。康
熙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灭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
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未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
友。康熙自从盘问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后,得悉吴
三桂勾结罗刹国、蒙古、西藏三处强援,深以为忧,至于尚
耿二藩及台变郑氏反较次要。他见韦小宝无恙归来,已是喜
欢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是大悦,忙细问详
情。
韦小宝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枪
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个小沙皇而自为摄政王时,康熙哈哈
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却去教会了罗刹
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传见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
有韦小宝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难学,他在短短几个月中,所
学会的殊属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
不明白,他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竟将当日陆高轩所
作的碑文背了出来,甚么“千载之下,爱有大清”,甚么“威
灵下济,不赫威能”说了几句。他一面说,一面偷看康熙脸
色,但见他笑眯眯的,料知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声念
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辅佐,吐故纳新。万寿百祥,
罔不丰登。仙福永享,并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
臾,天现……”一背到“天现”两字,当即住口,心想再背
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说道:“罗刹国小沙皇,摄政女
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这些句子,本是陆高轩作来颂扬洪教主的,此时韦小宝
念将出来,虽然微感不伦不类,但“并世崇敬”、“文武能
圣”等语,却也是善祷善颂。众大臣听得都不住点头。
康熙知道韦小宝肚中全无货色,这些文辞古雅的句子,决
不能随口译出,必是预先请了枪手做好,然后在殿上背诵出
来,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称颂邪教教主的文辞,给他移花接木、
顺手牵羊的用上了。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
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
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韦小宝
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
退朝之后,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
见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那
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语相通。南怀仁称颂康熙英
明仁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大为折服。
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韦小
宝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火犀利,射击准确,暗暗
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女摄政王决意和中国修好,
永为兄弟之邦。
罗刹使臣辞别归国后,康熙想起韦小宝这次出征,一举
而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功劳着实不小,于是降旨封他为
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
韦小宝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
必是因主帅在海上失踪,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
震怒,必定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于死地”等
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附近海岛,再
也不敢回来了。满洲兴兵之初,军法极严,接战时如一队之
长阵亡而部众退却奔逃,往往全队处死,至康雍年间,当年
遗法犹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无敌。韦小宝于是派了两名
使者,指点了通吃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这日康熙召韦小宝到上书房,指着桌上三通奏章,说道:
“小桂子,这三道奏章,是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
谁的奏章?”韦小宝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全无
头绪可寻,说道:“皇上得给一点儿因头,奴才这才好猜。”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虚劈,连做了三下杀头的姿势。
韦小宝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吴三桂、尚可喜、
耿精忠三个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聪明得很。你再猜
猜,这三道奏章中说的是甚么?”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可难
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齐来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后,日
子相差也不很远。”韦小宝道:“三个大奸臣都不怀好意,想
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
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的,他说他年纪大了,想归老辽东,留
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就批示说,尚可喜要回辽东,也
不必留儿子在广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便先后
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说道:“这是吴三桂这老小子的,
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
息肩?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
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试我来着,瞧我
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独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
精忠三个一起来吓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
‘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阙,只以海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近
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
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
建,相隔万里,为甚么两道折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
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
眼里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韦小宝道:“是啊,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实就
是造反的战书。皇上,咱们这就发兵,把三个反贼都捉到京
师里来,满门……哼,全家男的杀了,女的赏给功臣为奴。”
他本想说“满门抄斩”,忽然想起阿珂和陈圆圆,于是中途改
口。
康熙道:“咱们如先发兵,倒给天下百姓说我杀戮功臣,
说甚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着三人的动
静。若是遵旨撤藩,恭顺天命,那就罢了;否则的话,再发
兵讨伐,这就师出有名。”
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戏:
皇上问道:‘下面跪的是谁啊?’吴三桂道:‘臣吴三桂见驾。’
皇上喝道:‘好大胆的吴三桂,你怎不抬起头来?’吴三桂道:
‘臣有罪不敢抬头。’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吴三桂道:
“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胆的东西!
韦小宝!’我就一个箭步,上前跪倒,应道:‘小将在!’皇上
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带领十万大兵,讨伐反贼吴三桂去者!’
奴才接过令箭,叫声:‘得令!’飞起一腿,往吴三桂屁股上
踢去,登时将他踢得屁滚尿流,呜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你想带兵去打吴三桂?”
韦小宝见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开
玩笑,说道:“奴才年纪这么点儿,又没甚么本事,怎能统带
大军?最好皇上亲自做大元帅,我给你做先锋官,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浩浩荡荡,杀奔云南而去。”
康熙给他说得心中跃跃欲动,觉得御驾亲征吴三桂,这
件事倒好玩得紧,说道:“待我仔细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
大事。韦小宝虽然连升了数级,在朝廷中还是官小职微,本
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南,
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龙椅,亲王、
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小宝
站在诸人之末。
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
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
如何,大家分别奏来。”
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后,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
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试探朝
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道奏章
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繁忙,却又
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白发白须,年纪甚老,说道:“以臣
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甚为倚重,
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
“照你看,三藩不撤的为是?”卫周祚道:“圣上明鉴:老子言
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
‘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更加说得明白了。
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在皇上跟前,
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
是古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
之事,不免生灵涂炭。你们说朕如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
事就可了结么?”
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
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倘若将他
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
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
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
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是。吴三桂兵甲精良,素
具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以臣
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西
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
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
来,与民休息,协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
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
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么心。”
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你以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
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恐有无
知之徒,议论朝廷未能优容先朝功臣,或有碍圣朝政声。”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
知均是主张不撤藩,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微
微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
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
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见康熙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
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
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贵州、广
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兵,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
应,倒也不易应付。照奴才看来,吴三桂和尚可喜年纪都老
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
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
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
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奴才为
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
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
于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
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见万里,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
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
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康熙问道:“甚么事可虑?”图
海道:“辽东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三藩
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在辽东作起乱来,倒也不易防
范。”康熙点了点头。图海又道:“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
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数十万大军北
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小,也势必滋
扰地方。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
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
不通,习俗不同,说不定会激起民变,有伤皇上爱民如子的
圣意。”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道小皇帝决意撤藩,王公大臣却
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职卑,年纪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
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
康熙问兵部尚书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
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
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
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忽然想到
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
思虑周详,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
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
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么说,奴才们就
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后定然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
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
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后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
说歌功颂德的言语。”
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
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夜担心,
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方有必胜之
道,总是要让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主
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
万不及皇上随随便便的出个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
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
要皇上吩咐下来,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不明白,只
要用心干去,到后来终于会恍然大悟的。”
众大臣听了,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
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
康熙道:“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
当如何?”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
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统,以后有甚么变
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
才就不懂了,问他:‘以后有甚么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
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千真
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却
把皇上比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问道:“甚么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
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
才说甚么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
说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
贝虽好,可惜有点儿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
么大的红宝石,当真鸡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
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
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
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张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
奴才曾在宫里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
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一次,当年宋太祖赵匡胤
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
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
常。’”康熙又点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信口开河
诬陷吴三桂;又知他毫无学问,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块大理石屏风,天然生
成的风景,图画中有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
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倒也珍贵,就可惜猛虎是在树下,
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韦小宝道:“皇上宽洪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
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
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两万两,出手阔绰得
不得了。那三件宝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康熙笑道:“我
可不贪图他甚么东西。”
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
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
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
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
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里,让他们个个帮我说好话,过
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
可不明白了,问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样还会还
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
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锦
缎袋子给我,说着:‘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
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
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提在手
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
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珍
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
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
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韦
小宝道:“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
罢。”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
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
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
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么一来,收了
吴三桂的东西,有点儿对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银财宝,都
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
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说道:“你倒对朕挺忠心,那么这些珍珠
宝贝,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
弹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
韦小宝忙跪下磕头,走上几步,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均是善观气色之人,哪
里还不明白康熙的心意?众大臣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
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识相,韦小
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
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
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
也决计不会在皇上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甚么送了朝中
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
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
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于送了多
少金银?但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堪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
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世明白,
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实真相,当
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机先,派遣韦都统亲去探
察,我们在京里办事的,又哪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
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自己
和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
上,人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都惴惴不安,这
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和索额图原跟韦小宝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
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
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
才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得如何撤藩,如
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
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
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到他的家,他
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但
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出去。须得
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大臣齐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
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
瞧有甚么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
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
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
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轻轻咳嗽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
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长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
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
额图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读了这道上谕,
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
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安插。兹特请某某、某某,前
往宣谕朕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上,慰朕眷注;庶几
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
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泰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
无不大赞。明珠道:“‘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
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里也是一阵子暖烘
烘的。”图海道:“皇上心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
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推搪
耽搁,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
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云南宣谕朕意。”
众大臣听皇帝这么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
众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
次送新媳妇去,还险些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
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
一热,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见韦小宝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鉴:
以能说会道而言,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
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见
面就要申斥吴三桂,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
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谕。这
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顽恶,亦未可知。”
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
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撤藩之意早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
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说
了许多吴三桂无中生有的罪状,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
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至于如此。大家
实事求是,小心办事罢。”站起身来,向韦小宝招招手,带着
他走到后殿。
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后,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
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
他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韦小宝道:
“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
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
趣些。”
康熙点点头,说道:“老家伙们做事力求稳当,所想的也
不能说全都错了。不过这样一来,吴三桂想几时动手,就几
时干,一切全由他来拿主意,于咱们可大大不利。咱们先撤
他的藩,就可打乱了他的脚步。”韦小宝道:“是啊,好比赌
牌九,那有老是让吴三桂做庄之理?皇上也得掷几把骰子啊。”
康熙道:“这个比喻对了,不能老是让他做庄。小桂子,咱们
这把骰子是掷下去了,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挺不好斗呀。他
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身经百战的厉害脚色。他一起兵造反,
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语言果是
不少,汉人人数众多,每有一百个汉人,未必就有一个满洲
人,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然
而咒骂鞑子的人虽多,痛恨吴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节,说
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没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
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甚么人捧他的场。”
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
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的。吴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
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前明崇祯
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韦小宝搔了搔头,嗫嚅道:“这个……
奴才那时候还没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
说道:“我这可问道于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
忌辰那天,我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
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韦小宝道:“皇上神
机妙算。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还远,吴三桂却先造
反起来呢?”
康熙踱了几步,微笑道:“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
头着实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后连罗
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
韦小宝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边。只要听
到皇上说一句话,见到皇上一眼,我就浑身有劲,心里说不
出的舒服。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
康熙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
我跟你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同。我见到你,心
里也总很高兴。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
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后悔,不该派你去冒险,着实
伤心难过。”
韦小宝心下激动,道:“但……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
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
咱君臣两个有恩有义,有始有终。”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
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他和韦小
宝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韦小宝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做
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还不够么?一个人也不可太不
知足了。”顿了一顿,说道:“小桂子,这次我派你去扬州,让
你衣锦还乡。”
韦小宝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甚
么叫衣锦还乡哪?”康熙道:“你在京里做了大官,回到故乡
去见见亲戚朋友,出出风头,让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吗?你
叫手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你的父亲、母亲,朝廷都可给他
们诰命,风光,风光。”韦小宝道:“是,是,多谢皇上的恩
典。”康熙见他神色有些尴尬,问道:“咦,你不喜欢?”韦小
宝摇头道:“我喜欢得紧,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
的爹爹是谁。”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
病相怜,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到了扬州,不妨慢慢寻访,
上天或许垂怜,能让你父子团圆。小桂子,你去扬州,这趟
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韦小宝搔了搔头,说道:“种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
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糖炒良乡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
用到扬州去种。”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小桂子就是
没学问。我是说忠烈祠,你却缠夹不清,搞成了种栗子。忠
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韦小宝笑道:“奴才这
可笨得紧了,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甚么的。”康熙道:“这
就对了。清兵进关之后,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以致有甚
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话。想到这些事,我心中总
是不安。”
韦小宝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扬州城里到处都是死
尸,隔了十多年,井里河里还常见到死人骷髅头。不过那时
候我还没出世,您也没出世,可怪不到咱们头上。”康熙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
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韦小宝道:“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
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
流眼泪的。我们院子里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
之灵位’,初一月半,大伙儿都要向这牌位磕头。我听人说,
其实就是史阁部,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
康熙点了点头道:“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
们供奉了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拜,其实是纪念史可法。
小桂子,你家那个是甚么院子啊?”韦小宝脸上一红,道:
“皇上,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我们家里开了一家堂子,
叫作丽春堂,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
心道:“你满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决非出身于书香世家。你
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连这等丑事也不瞒我。”其实开妓院甚
么,韦小宝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哪里是甚么妓院老板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
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
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
起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将勇,都在祠堂里
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恤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
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
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
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笑问:“你以前向我磕头,不是真心诚意的么?”韦
小宝微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
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
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
韦小宝道:“皇上,你这个计策,当真是一箭射下两只鸟
儿。”康熙笑道:“甚么一箭射下两只鸟儿?这叫做一箭双雕。
你倒说说看,是两只甚么鸟儿?”韦小宝道:“这座忠烈祠一
起,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鞑……以前清兵
在扬州、嘉定乱杀汉人,皇上心中过意不去,想法子补报。如
果吴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复明朝甚
么的,老百姓就会说,满清有甚么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稍微有一点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确
是心中恻然,发银抚恤,减免钱粮,也不是全然为了收买人
心。那第二只鸟儿又是甚么?”韦小宝道:“皇上起这祠堂,大
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
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
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肯做坏人?吴
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跟从他。”
韦小宝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自来最了不起的忠臣
义士,一位是岳飞岳爷爷,一位是关帝关王爷。皇上,咱们
这次去扬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爷爷、关王爷的庙也都修上
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儿挺灵,就可惜不读书,没学问。
修关帝庙,那是很好,关羽忠心报主,大有义气,我来赐他
一个封号。那岳飞打的是金兵。咱们大清,本来叫做后金,金
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这岳王庙,就不用理会了。”韦小宝
道:“是,是,原来如此。”心中想:“原来你们鞑子是金兀术、
哈迷蚩的后代。你们祖宗可差劲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马,
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
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当时你查到吴三桂的逆谋,派
人前来奉知,我反而将你申斥一顿,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韦
小宝道:“想来咱们对付吴三桂的兵马还没调派好,因此皇上
假装不信,免得打草惊蛇。”康熙笑道:“对了!打草惊蛇,这
成语用得对了。朝廷之中,吴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们
一举一动,这老贼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
事,当时我如一加查究,吴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里一惊,
说不定马上就起兵造反。那时朝廷的虚实他甚么都知道,他
的兵力部署甚么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打起仗来,我们非
输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韦小宝道:“皇上当时派人来大骂我一顿,满营军官都知
道了。吴三桂若有奸细在我兵营里,必定去报告给老家伙知
道。老家伙心里,说不定还在暗笑皇上胡涂呢。”
康熙道:“你这次去扬州,随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
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吴三桂这一支
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
韦小宝喜道:“那妙得紧。皇上,不如你御驾亲征,杀吴
三桂一个下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
老弱妇孺,那个姓元的张大其辞,说甚么有三万多人,全是
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
我御驾亲征,未免叫人笑话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干
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极,虚报大数可不成。康熙道:
“怎么剿灭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奏。”
韦小宝答应了退下,寻思:“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
行。当日水战靠施琅,陆战靠谁才是?有了,我去调广东提
督吴六奇来做副手,一切全听他的。这人打仗是把好手。”转
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两天回奏,到广东去请吴六
奇,来回最快也得一个月,那可来不及。北京城里,可有甚
么打仗的好手?”
盘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的武将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满
洲大官,不是已经封公封侯的,就是将军提督,自己小小一
个都统,指挥他们不动。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满清职官制
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学士、尚
书的品秩还高。但那是虚衔,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他小小
年纪,想要名臣勇将听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寻思,瞧着案上施琅所赠的那只玉碗,
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这才来求我。北京城里,不
得意的武官该当还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
时之间,未必凑得齐在一起。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
城里倒也不少,像我韦小宝,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过去将玉碗捧在手里,心想:“‘加官晋爵’,这四字
的口采倒灵,他送我这只玉碗时,我是子爵,现下可升到伯
爵啦。我凭了甚么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
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实在他妈的平常
得紧。看来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马屁的,便
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头思索,相识的武官之中,有那个是不肯拍马屁
的?天地会的英雄豪杰当然不会随便拍人马屁,只是除了师
父陈近南和吴六奇之外,大家只会内功外功,不会带兵打仗。
师父的部将林兴珠是会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湾。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
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
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样,
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家伙是谁哪?他当时没记住这军官的
名字,这时候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心中只想:“拍马屁的,就
没本事。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一定有本事。”
当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
尽快将天津卫将一名大胡子车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
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参将。
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这大胡子无名无姓,如何调
法?但韦小宝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调
一个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也得想法子交差,当
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给天津卫总兵,命
他将麾下所有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韦小宝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
书大人求见。
韦小宝迎出大门,只见明珠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大胡子军
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个个尘沙被
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韦爵爷,你吩咐调的人,兄弟给
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选,不知哪一个合式。”
韦小宝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
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尚书大人,我只请你找一个大胡子,
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韦爵爷的意啊。”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
这么许多个大胡子……”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有人暴雷也
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
韦小宝和明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
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个头,满脸怒色,一
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
韦小宝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正是老兄,我便
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言语中冲撞了你,
早知你定要报复出气。哼,我没犯罪,要硬加我甚么罪名,只
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么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
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已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
司,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
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韦都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
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悻悻然斜睨韦小宝,心想:“你
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我为甚么向你陪罪?”
韦小宝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
向你陪罪。”转过头来,向着众军官说:“兄弟有一件要事,要
跟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
了各位一齐到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
说着连连拱手。
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他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
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便即向韦小宝说道:“小将得
罪。”躬身行礼。
韦小宝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气。”转身向明珠道:“大
人光临,请到里面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也
都请进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结纳,欣然入内。
韦小宝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
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
席自是十分丰盛,酒过三巡,做戏的在筵前演唱起来。这次
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
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兵部尚书、伯爵大人一起喝
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韦小宝在席上
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只是听着韦小宝说些罗刹国
的奇风异俗,心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
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起身告辞。韦小宝送
出大门,回进大厅,陪着众军官看完了戏,吃饱了酒饭,这
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不禁肃然起敬:“这
小孩儿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的,这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
韦小宝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
书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识得的字,加起来凑不满十
个。我自己的名字‘韦小宝’三字,连在一起总算是识得的,
分了开来,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对书本子他妈的
干瞪眼了。”
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松,觉得这小都统性子倒
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韦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
别见怪,”韦小宝笑道:“见甚么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
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你就叫我韦兄弟。”赵良栋忙站起来
请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
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真有甚么狗屁本事么?我
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那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
苦劳,完全是凭真本事干起来的。”
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韦大人,我是粗人,你有
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给你
去干。就算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拚命去干。”
韦小宝大喜,说道:“我也没甚么事,只是上次在天津卫
见到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差大臣,人
人都来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
尬,说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对
钦差大臣无礼。”韦小宝道:“我没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
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
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喜道:“韦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爽快极了。小将本
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拍马,心中就是有气。得罪了
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
韦小宝道:“你不肯拍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甚么话才好,真觉“生我者
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韦小宝吩咐在书房中开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赵良栋
说起自己身世,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时勇往直前,
积功而升到副将,韦小宝听说他善于打仗,心头甚喜,暗想:
“我果然没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
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经历极富,听韦小宝问
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说得
兴起,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峰、山
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时何处埋伏、何处佯攻、何处拦
截、何处冲击,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方兵力相等的战
法。
韦小宝问道:“如果敌人只有一千人,咱们却有五千兵马,
要怎么进攻,便能必胜?”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
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如果是由小将来带,倘若
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么?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
也不漏网才好。”
韦小宝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当作兵马。赵良栋
便布起阵来。
韦小宝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
去见康熙,依样葫芦,便在上书房中布起阵来。韦小宝不敢
胡乱搬动皇帝的书籍,大致粗具规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韦小宝也
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
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赶来,供他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问
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
韦小宝可不敢说由于这大胡子不拍马屁,自己是马屁大
王,这秘诀决不能让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
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操得很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
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就好得很。
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
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今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应他,
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后
尽心帮你办事。”
韦小宝喜道:“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无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
下凭状,升赵良栋为总兵,听由都统韦小宝调遣。赵良栋自
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甚
快,实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还是起兵造
反的讯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这日韦小宝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有人求见,却是额
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
韦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韦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
请您老人家喝过呢。”
韦小宝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甚么媒?不过说到
这个‘谢’字,你们姓吴的总不能请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
妨过去瞧瞧,顺手发财,有何不可。”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
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
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
道:“韦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外客。
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
几名军官通名引进,一个留着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
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温
和恭敬的名叫孙思克。
韦小宝拉着王进宝的手,说道:“王大哥,你是宝,我也
是宝,不过你是大宝,我是小宝。咱哥儿俩‘宝一对’,有杀
没赔。”云南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见韦小宝性子随和,均感
欣喜。韦小宝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么没
见到你们三位啊?”张勇道:“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
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韦大人。”韦小宝道:“唉,甚么大
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韦兄弟,
咱们这叫做‘哥俩好,喜相逢’!”张勇笑道:“韦大人这般说,
我们可怎么敢当?”
几个人说笑着走进厅去,刚坐定,家人献上茶来,另一
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驸陪着韦大人进去见见。”
韦小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想到
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风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妇一般,不
由得热血上涌,脸上红了起来。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
们的姻缘是韦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说着
站起身来,向张勇等笑道:“各位宽坐。”陪着韦小宝走进内
堂。
经过两处厅堂,来到一间厢房,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
脸色郑重,说道:“韦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大忙不可。”
韦小宝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你给公主阉了,做不来丈夫,
要我帮这大忙吗?”嗫嗫嚅嚅的道:“这个……这个……有些
不大好意思罢。”吴应熊一愕,说道:“若不是韦大人仗义援
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韦小宝神色更是扭怩,
心想:“定是公主逼他来求我的,否则为甚么非要我帮手不可,
别人就不行?”
吴应熊见韦小宝神色有异,只道他不肯援手,说道:“这
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难办,事成之后,父王和兄弟一定不
会忘了韦大人给我们的好处。”韦小宝心想:“为甚么连吴三
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吴三桂定是没孙子,要我帮他生
一个。是不是能生孙子,那可拿不准啊。”说道:“驸马爷,这
件事是没把握的。王爷跟你谢在前头,要是办不成,岂不是
对不起人?”吴应熊道:“不打紧,不打紧。韦大人只要尽了
力,我父子一样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尽。”韦小宝笑
道:“你要我卖力,那是一定的。”随即正色道:“不论成与不
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爷与额驸倒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吴应熊道:“这个自然,谁还敢泄漏了风声?总得请韦大
人鼎力,越快办成越好。”
韦小宝微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罢?”突然想起:
“啊哟,不对!我帮他生个儿子倒不打紧,他父子俩要造反,
不免满门抄斩。那时岂不是连我的儿子也一刀斩了?”随即又
想:“小皇帝不会连建宁公主也杀了,公主的儿子,自然也网
开这么两面三面。”
吴应熊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
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是不知道的。韦大人若
能赶着在皇上跟前进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
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的上谕截回来。”韦小宝一愕,问道:
“你……你说的是削藩的事?”吴应熊道:“是啊,眼前大事,
还有大得过削藩的?皇上对韦大人,可说得是言听计从,只
有韦大人出马,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韦小宝心想:“原来我全然会错了意,真是好笑。”忍不
住哈哈大笑。
吴应熊愕然道:“韦大人为甚么发笑,是我的话说错了
么?”韦小宝忙道:“不是,不是。对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
一件事好笑。”吴应熊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眼前且由
得你猖狂,等父王举起义旗,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
住了你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万剐才怪。”
韦小宝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便去叩见皇上,说道
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
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
吴应熊喜道:“是,是。韦大人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
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
他带领韦小宝,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位
宫女,吩咐韦小宝在房侧的花厅中等候。
过不多时,公主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
了这么多时候也不来见我,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韦小
宝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记挂着
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罗刹国,还是这几天刚
回来的。”公主眼圈儿一红,道:“你天天记着我?见你的鬼
了,我……我……”说着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韦小宝见公主玉容清减,神色憔悴,料想她与吴应熊婚
后,定是郁郁寡欢,心想:“吴应熊这小子是个太监,嫁给太
监做老婆,自然没甚么快活。”眼见公主这般情况,想起昔日
之情,不由得心生怜惜,说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
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
是他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话。
建宁公主这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韦
小宝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甚么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
明天我就去瞧他。”韦小宝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咐
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进宫便是。”吴应熊也
很喜欢,说道:“有公主帮着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话,可不
帮你说甚么国家大事。”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甚么,
就说甚么。”
公主慢慢站起来,笑道:“小桂子,这么久没见你,你可
长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韦小
宝笑道:“哪有这回事?”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脸上已热
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记耳光。韦小宝叫道:“啊哟!”跳了起来。
公主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跟我也胆敢撒谎?”提起手来,
又是一掌。韦小宝侧头避过,这一掌没打着。
公主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审问小桂子,你不必在这里
听着了。”
吴应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
眼睁睁的瞧着韦小宝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
花厅。
公主一伸手,扭住韦小宝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
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韦小宝痛得大叫,忙道:“没有,没
有!我这可不是瞧你来了吗?”公主飞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脚,
骂道:“没良心的,瞧我不剐了你?若不是我叫你来,你再过
三年也不会来瞧我。”
韦小宝见厅上无人,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别动手动
脚的,明儿我跟你在皇宫里叙叙。”公主脸上一红,道:“叙
甚么?叙你这小鬼头!”伸手在他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个爆栗。
韦小宝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说道:“我使一招‘双龙抢
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挣扎了开去。韦小宝道:“咱们如在
这里亲热,只怕驸马爷起疑,明儿在宫里见。”
公主双颊红晕,说道:“他疑心甚么?”媚眼如丝,横了
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头儿,快滚你的罢!”
注:晋时平蛮郡在今云南曲靖一带。《谕蜀文》的典故,
是汉武帝通西南夷时,派司马相如先赴巴蜀宣谕,要西南各
地官民遵从朝旨。
第三十八回纵横野马群飞路
跋扈风筝一线天
韦小宝笑眯眯的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
谈。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知在争辩甚么,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声
音极大。两人见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
韦小宝笑问:“两位争甚么啊?说给我听听成不成?”张
勇道:“我们在谈论马匹。王副将相马眼光独到,凭他挑过的
马,必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称赞云南的马
好。赵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
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内及不上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
之后,就越奔越有精神。”
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请王副将相相。”吩
咐亲兵回府,将马厩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
良驹,叫做玉花骢。我们的滇马又怎及得上?”王进宝道:
“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
职在甘肃、陕西时,曾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
的,甚么马也比不上。
赵良栋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
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过胜在刻苦耐劳,有长
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
倒是很不错。”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
讲纯种,种越纯越好,没听说杂种马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
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
途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
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
途,全然不同。”
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说还是杂种好。”王进宝大怒,
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干不净的乱说!”赵
良栋冷笑道:“我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
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了,说道:“这是额驸公
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
跟我动手打架不成?”
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
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
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
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
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要打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伕牵了坐骑到来,众
人同到后面马厩中去看马。王进宝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
便说出每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中了七八成。
韦府的马伕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
最后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马腿长膘肥,形貌神
骏,全身雪白的毛上尽是胭脂斑点,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
极,人人喝采不迭。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说道:
“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
坏了?倒要请教。”王进宝道:“韦大人这匹马,说得上是天
下少有的良驹。这等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十几里,慢跑几
十里,越磨练越好。可是韦大人过于爱惜,不舍得多骑。这
牲口过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
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给宠坏了。”
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轻轻哼了一声。韦小宝瞧在眼
里,知道王进宝最后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
妨乘机挑拨离间,让他们云南将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
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好
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便捧了金碗吃饭,端
着玉碗喝汤,可半点没给宠坏啊。”
王进宝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不同。
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
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里,只怕以为也没甚么不同
罢。”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为甚么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
弟并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里年轻大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
“回都统大人;卑职不敢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
驸爷。”王进宝大声道:“没有。”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
则倒可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我养的马……是,是,
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甚么叫做‘是,是,不敢当!’?”
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死无对证。韦都统,
小将在关外养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
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
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
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厩,大声道:“那边
的几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
马,跟我这里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
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干,一共有五六十
匹,心想:“你这些叫化马有甚么了不起?”说道:“马倒挺多,
只不过有点儿五痨七伤。就是韦都统府里随便牵来的这几匹
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心肝宝贝儿。”韦小
宝笑道:“大家空争无用。额驸爷,咱们各挑十匹,就来赛一
赛马,双方赌个采头。”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里比
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
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
这样罢,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
待会儿咱们就去城外跑跑马,哪一个赢了六场,以后的就不
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动:
“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
兴。”笑道:“好,就是这么办。韦大人,你如输了,可不许
生气。”
韦小宝笑道:“赢要漂亮,输要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
一瞥眼间,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
副将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很有
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作
弊,眼见这场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赛
马,已来不及做手脚,说道:“既要赌赛,我得去好好挑选十
匹马。明天再赛怎样?”
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全力,十场比赛中输八九场给他,
今天比明日比也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
晚,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
喝酒。吴应熊欣然应邀,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
坐定献上茶,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
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
可不能太寒伧了。”
来到后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里的马
伕头儿来,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说道:“我的玉花骢和别的马
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里的一
班马伕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伕头儿应了。
韦小宝道:“给马儿吃些甚么,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
可又不能毒死了。”马伕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么样,小人
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
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夸口说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
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人,是不是?”那马伕头儿登时
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甚么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
比赛,咱们就能准赢?”
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
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
额驸府里的马伕知道了。这三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
嫖堂子,他妈的甚么都干,搅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
那马伕头儿道:“爵爷望安,错不了。小人去买几十斤巴
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
一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
韦小宝随即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
回去后,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
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
了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后,韦小宝进宫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满面,心
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
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
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老家伙一
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
“对,孤掌难鸣,咱们这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
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说道:“那也好得很啊。他
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
甚么也圆不起来。”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
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这叫做虎落平阳……”说
到这里,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
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哪,别说
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小宝道:“是,是,那
也好玩得紧。”
康熙道:“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
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
罢。”韦小宝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
要建么?”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
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
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
咐身后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
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
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
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公主哭
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
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
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
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
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韦小宝在一旁侍候。他虽极得皇
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十几碗大菜,命太
监送到他府中,回家后再吃。
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韦小
宝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
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公主酒后倘若
漏了口风,给皇帝瞧了出来,我这颗脑袋可不大稳当了。”他
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罪
名着实不小,心下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
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他
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见到皇帝哥哥,
我饭也吃得下了。”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
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
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
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
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
向后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后,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扯。
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
样的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道:“是他,是他……”韦小
宝心中大急,不知她会说出甚么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
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
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
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
韦小宝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
却越来越倒霉。”
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
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
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说道:
“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
康熙笑道:“你做甚么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
公主做甚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
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公主道:“从前樊
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
甚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
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
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
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
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
就厉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
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甚么啊?学高力士呢?
还是魏忠贤?”
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
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
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
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
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韦小宝一眼,心
中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
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
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
磕头请安就是了。”
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
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韦小宝不敢答应。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
主,别让他见到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
主,往慈宁宫去。
韦小宝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
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
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
宫女哪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
了凉,吹不得风。”
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
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
站在床前。
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
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
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
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
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
太后。”太后一声不答。
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来,心中一阵酸苦,
忍不住哭了出来。
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
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
宁宫罢。”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
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韦小宝跟随在后。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
公主嫁后,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
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
来,红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
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
耳朵,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用力
一拉,将他扯进寝殿,随手关上殿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
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公主,在宫里可不能乱来,我
……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
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
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说,
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
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
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公主的事给我听,怎么还没
说完,就要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再也没力气
说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精的事。”
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奴才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
一笑,一反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
建宁宫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
见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气可一点没改。韦
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
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
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
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韦小宝
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哪一条路容易走些?”
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
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出路不能行军,公主坐轿,奴
才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
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
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
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
传见臣工,有国事咨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
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
“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
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
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
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
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
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是垂着,手指向他指指,回
过来向自己指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微
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
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
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里胡
涂,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
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
齐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驶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
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驶
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
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
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
名郎中磕头谢恩。
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
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
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
“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
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
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问那郎
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
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
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
向韦小宝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
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
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
啦?”韦小宝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
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
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
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
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
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
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
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
道:“他妈的,没出息,倘若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
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厩中做下了手脚,这
场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
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为
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
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甚么?”韦小宝笑道:“他
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康熙皱起了眉头,说道:
“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跑。”韦小宝尚未明白,奇道:“逃
跑?”
康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
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
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
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
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布置
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
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
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
年才着手大举部署。”
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
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
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脚。他妈的,小桂子,你可别
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
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韦小宝道:
“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
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有个徐
达、常遇春,或者是个沐英,就不用担忧了。”韦小宝道:
“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当年明太祖打
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甚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
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
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
挥失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
振的话,御驾亲征,几十万大军,都叫这太监给胡里胡涂的
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这太监可是假的。”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
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韦小宝道:
“对,对!皇上神机妙算,非同小可,戏文中是说得有的,叫
做……叫做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康熙笑道:“这
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
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
已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
“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康
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他说好今
儿要跟奴才赛马,忽然出城打猎,的确路道不对。”康熙问那
太监:“额驸几时出城去的?”那太监:“回皇上,奴才去额驸
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城打猎
去了。”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
精忠奉旨撤藩的讯息,料知他老子立时要造反,便赶快开溜。”
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
南运来几十匹滇马,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
韦小宝心想:“皇上当真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批滇
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
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
回来。”康熙道:“你有甚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
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韦小宝不知马伕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
豆,不敢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
康熙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
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
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他。
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
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
干甚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
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
我站住。”韦小宝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
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
了。
韦小宝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
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
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
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甚么罪?”
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
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
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
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
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
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
一惊,面面相觑。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
兵,咱们走。”
张勇叫道:“韦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
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
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
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韦小宝道:
“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
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
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
走?”
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
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
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
蹄形,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
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捣起蛋来,老子可上了你们大当。”
孙思克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
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
将杀了便是。”
韦小宝道:“好,你倒挺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
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把骰子,要是你赢,就听
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
言语,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
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
便是。”
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
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刷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练。
韦小宝问:“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
爱赌博,骰子是随身带的。要是没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
韦小宝更是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赌,输赢怎
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
输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
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来,把这两位
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
们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这件事,就
此抵过。如果是你赢,我向三位磕头陪罪。”张勇等三人哈哈
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
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韦小宝收起骰子,道:
“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
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
追赶。
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
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
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伙儿
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
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
“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
韦小宝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
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
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
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
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
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
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
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好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
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
刀于地,向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
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
兵,你也请过来,大伙儿拜上一拜,今后就如结成了兄弟一
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王
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
“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好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
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
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么啦?”王进宝
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甚么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
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
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沉
吟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不
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
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
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
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
应熊要逃到天津卫,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定是预备了船只,
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
点头道:“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
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
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甚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
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拚命快跑。”韦
小宝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
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
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一名佐领接了将令,
领兵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
喜道:“都统大人,王副将追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
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甚么不开
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
“小将养的这些滇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驹,怎地又拉
稀屎,又倒毙在路?就算吴应熊拚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
不济!唉!真可惜,真可惜!”
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
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
妈的,这小子不是人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小
将王三哥,这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
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
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
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场。”说着唉声叹气。
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越走死马越多。张勇
忽道:“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是
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张大哥甚么事都料早
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抓住了吴应
熊啦!”
韦小宝等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
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一圈。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
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
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
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向他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你扮
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
你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
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么?”
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调侃,一句话也
答不出来。
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京,来到皇宫时已是次
日午间。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
宝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见,自然觉得此人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伸
手拍他肩头,笑问:“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么本事,
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
韦小宝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
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同时奴才有钱花用,给
皇上差去办事的时候,也不用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
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令吴三桂的奸计不能得逞。可见这老
小子如要造反,准败无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
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
息罢。”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
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仍然放他回
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
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
皇上宽宏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后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
入,仔细盘查。他府里的骡马都拉了出来,一匹不留。”他说
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
奏上,各有升赏,连那放巴豆的马伕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
做做,哈哈。”
韦小宝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
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
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如想造反,他军下
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道:“张勇和那两员副将不肯附逆,
那好得很。张勇本来是甘肃的提督,另外两员副将多半也不
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皇上圣明。”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
爷,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了你这颗脑袋。
你下次再逃,可连我的脑袋也不保了。”吴应熊连声称谢,心
中不住咒骂,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
败垂成,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后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一番,各升了
一级。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因此上谕
中含糊其事,只说各人办事得力。
吴应熊这么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总
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
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
是库房中银两颇有不足,倘若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
西蒙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
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便多了一天来筹饷备粮。
康熙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神
龙岛那也罢了,罗刹国却实是大敌,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
员福将,于是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
咐,南下时绕道河南,剿灭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除了近
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
自即准奏。
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黄甫
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
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被擒,施琅等倒不是
不敢回来,却是每日里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盼能相
救。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
到接到韦小宝从京里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
韦小宝自然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
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去奏明皇帝,说了
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
清廷官禄,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
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
去剿灭司徒伯雷。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力世道:“韦香主,这
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
好汉。咱们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韦小宝
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
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
玄贞道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
妥。依我说,咱们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祁清彪摇
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
香主如在这时候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
气,那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这话,
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大事。
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
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搪塞交代。再
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祠,这件事,咱们
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英雄
豪杰无不钦佩。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
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
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
韦小宝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们就送个信给司徒
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
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
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
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姑娘。”
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将王屋山团
团围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
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
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处通道要地,只
待接令攻山。
四将跟随韦小宝后,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
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在各处
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了四
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
将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来名土匪,胜了有甚么
希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有点儿小小功劳。”
韦小宝心想:“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儿捉了,也不是甚
么大功,天地会众兄弟又极不赞成。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
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寻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
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
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
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个个要捉活的,一人都
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
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
不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们放心,这次不会再像神龙岛
那样,中美人计被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里
百余人众疾冲而下。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涌上
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伏彼起,冲下来的人一个个落入陷
坑,被钩镰枪手钩起捉了。韦小宝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
但隔得远了,瞧不清楚。
忽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
山来。官兵上前拦阻,那人矫捷之极,竟然阻他不住。玄贞
道人赞叹:“好身手!”
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
“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么?”徐天川道:“除
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未毕,孙思克
突然叫道:“这人好像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
已窜近了数丈。
韦小宝叫道:“先抓住他再说!”天地会群雄纷向那人围
了上去。
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孙思克
挺着长枪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里干
甚么?”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
“我奉平西亲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
为甚么阻我?”
徐天川等一听,都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
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
围住。
孙思克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
统大人发落。”
巴朗星道:“好!”将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
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韦小宝道:“你在这里……”巴朗星
突然一跃而起,双手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
韦小宝大叫:“啊哟!我的妈!”转身便逃。巴朗星武功
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
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巴朗星侧身避开,
那人跟着迎面一掌,正是风际中。巴朗星举掌挡格,身子一
晃,突觉后腰一紧,已被徐天川抱住。钱老本伸指戳在他胸
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星站立不定,倒
了下去。钱老本将他牢牢按住,亲兵过来绑了,推到韦小宝
跟前。
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
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
“平西王起兵了吗?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罢?”巴
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
到过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聪明人,干么做鞑子的
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卑鄙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
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侧
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的脸。韦小宝道:“巴老兄,
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
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
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的首级瞧了一眼。韦
小宝道:“平西王为甚么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
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
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又
极忠心,只是劝韦小宝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
边,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
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
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甚么,吩
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于有人吃打不过,说
了出来。
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
小队手下,去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嘱咐巴朗星,司
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
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欢,立即答应共襄义
举,可是一问详情,才知吴三桂不是要兴复明室,而是自己
要做皇帝,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
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吴三桂,倘若拥戴
明帝后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但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
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于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
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汉
家江山,万恶不赦,倘若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定
当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
备,突然将他刺死,割了他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
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
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用意是要擒
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密议。李力世道:“韦
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
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于是
将心中的计议说了。众人一齐鼓掌称善,当下分头预备。
这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
团,只严守山口。
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
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
亲兵上山。
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
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素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
小宝,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风际中、樊纲、钱
老本、马彦超等,谨来司徒老英雄灵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见
来人似无敌意,后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
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
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严密守住山路。韦小宝等退开数十
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
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由
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后,只见一
个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欢
喜。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甚么用意?”说着手
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上前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
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到老
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
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
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
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司徒鹤
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
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
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
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
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都大为奇怪,不知对方
捣甚么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后,亲兵便拉住了铁链,不让
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
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是这奸贼!快把他杀了!”
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
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
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
“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侠又有一面之
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一众恶贼,尽数要
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
一怔,暗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
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有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骂:“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那
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
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后心,左足飞起,踢在他臀上。巴
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身边,
再也爬不起来。
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
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镣
铐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
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
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
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
一个大交情,不知想要我们干甚么,难道要我们投降鞑子吗?
这可万万不能。”
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
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里,只想哪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
身后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
便请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罢。”
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
弟子无不悲愤已极。司徒鹤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
未上榫,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
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
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四名师弟,抬了棺木上山,对韦
小宝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炷香。”韦小宝道:“自当
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候,只带了双儿和
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
韦小宝走到曾柔身边,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
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
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韦
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
微微一红。
她脸上这么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甚么见了
我要脸红?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
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给她的骰子还在不在?”
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
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问道:“甚么东西?我忘啦?”韦
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
道:“别十!”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
别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鹤身
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车盖,以此得名,绝顶处
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峰,西有月华峰。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
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
于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
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
洞之中,冬暖夏凉,胜于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
入殓。
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
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原是他的拿
手好戏,想起在宫中数次给老婊子殴击的惨酷、为洪教主所
擒后的惊险、一再被方怡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昇的无
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
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声道:“司徒老
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
见到你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门下,
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哪知
道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
了。”
司徒鹤、曾柔等本已伤心欲绝,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
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徐天川、钱老本等本来不想哭
的,也不禁为众人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
韦小宝捶胸顿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劝慰,
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来,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
鹤手里,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
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
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
本来韦小宝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
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出戏中学来的。周瑜给诸葛亮气死
后,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
感怀。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
小宝一句也记不得,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
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韦
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后,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
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
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伙人乃天地会青木堂兄弟。但韦小
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份却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坏了
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
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更连
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
了。
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后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
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天地
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
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便与派中耆宿及
诸师兄弟商议,人人赞同。他当即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
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实是青木堂的香主。
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
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韦小宝的部属了。他
心中欢喜,饮过结盟酒后,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
李力世、钱老本等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
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后事宜。李
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
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是不妨的,但各堂兄
弟不能越界办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
本道:“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后
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于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
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
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伙儿就去
打吴三桂了。”
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
为前锋,率同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拚个死活,为先
父报仇雪恨。”
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罢。
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鹤道:“为了
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韦香主做得鞑子官,我们
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
鞑子兵吗?”
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后,收拾下山。会武功的男子
随着韦小宝前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到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
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
难以脱逃,经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
编为官兵。张勇等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
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
若不是你们团团围住,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
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书明珠
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
议。
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
如指定要她同去扬州,可有些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与
司徒鹤等同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一路之上,他总想寻个
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
了他,只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
儿,始终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清军主帅,
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
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干咽馋涎,
等候机会了。
第三十九回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子浮踪寄若萍
沿途官员迎送,贿赂从丰。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迤逦
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会兄弟们说起,说道我们败坏鞑子
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员名声不好,
将来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为然。
不一日来到扬州。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下,
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扬道、粮道、河工道、扬州府知
府、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早已得讯,迎出数里之外。
钦差行辕设在淮扬道道台衙门,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只
住得一晚,便对道台说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辕所在,最妙不
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钦赐衣锦荣归,自是以回去故居最
为风光。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在妓院,毕竟说不过去,寻思
当日在扬州之时,所怀抱的雄心大志,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
外,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
扬州芍药,擅名天下,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名
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顽童
前去游玩,见芍药开得美丽,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给庙
中和尚见到了,夺下花朵,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韦小宝又
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闹起来,给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
几脚。众顽童一哄而前,乱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寺里
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韦小宝因
是祸首,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回
到丽春院,又给母亲罚一餐没饭吃。虽然他终于到厨房中偷
吃了一个饱,但对“禅智寺采花受辱”这一役却引以奇耻。次
日来到寺前,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直骂到
和尚的女儿,宣称:“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
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庙中和尚追将出
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得数年,这件事早就忘了,这日回到扬州,要觅地作
为行辕,这才想起禅智寺来,当下跟淮扬道道台说了,有心
去作践一番。那道台寻思:“禅智寺是佛门胜地,千年古刹。
钦差住了进去,只怕搅得一塌胡涂。”说道:“回大人:那禅
智寺风景当真极佳,大人高见,卑职钦佩之至。不过在庙里
动用荤酒,恐怕不甚方便。”韦小宝道:“有甚么不便?把庙
里的菩萨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更吓
了一跳,心想这可要闯出祸来,扬州城里众百姓如动了公愤,
那可难以处理,当下陪笑请了个安,低声道:“回大人:扬州
烟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来到敝处,卑
职自当尽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于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供
大人赏鉴。和尚庙里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风景得很。”
韦小宝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说,那行辕设在何处
才是?”那道台道:“扬州盐商有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
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得妥妥帖
帖,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
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
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
过,听到墙里传出丝竹之声,十分羡慕,只是从无机缘进去
望上一眼,当下便道:“好啊,这就去住上几天,倘若住得不
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多,咱们挨班儿住过去,吃
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连云,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构精美,一
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韦小宝大为称意,
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
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于天下。唐时便已有“十里珠帘,二
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淮盐集散于斯,更是兴旺。据
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
的男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
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
不但元气已完全恢复,且更胜于昔日。
次日清晨,扬州城中大小官员排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韦
小宝接见后,宣读圣旨。他不识康熙上谕上的字,早叫师爷
教了念熟,这时一个字一个字背将出来,总算记心甚好,倒
也没有背错,匆忙中将上谕倒拿了,旁人也没发觉。
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钱粮,还
要抚恤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
臣,无不大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韦小宝宣旨已毕,说道:“众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时,皇
上吩咐,江苏一省出产殷富,可是近年来吏治松弛,兵备也
不整饬,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皇上对扬州百姓这么爱惜,咱
们居官的,该当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文武百官齐声称
是,不由得都暗暗发愁。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他的。韦
小宝知道想贿赂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
方有所忌,因此对江苏文武官员恐吓一番,势不可免,只不
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绉绉的官腔十
足,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
应恤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音。这
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段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
销金窝里享福了。此后数日之中,总督、巡抚设宴,布政司、
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
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
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
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韦小宝
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
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皇帝也难以祐护。心想
只好等定了下来,悄悄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后命亲
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
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见风声不对,立刻快马
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
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官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日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
尘。吴之荣从道台那里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
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是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
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于逢迎,早于数日之前,便在芍
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
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
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
饮宴其间,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
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哪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
花棚,第一句便问:“怎么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里和
尚搭来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这里施饭给饿鬼吃。”
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还
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只得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里布
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
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
江总督与韦小宝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
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
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
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便
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数千株芍
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韦小宝却越看越生气,想
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之恨,登时便想将所有芍药尽数拔起
来烧了,只是须得想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巡抚马
佑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
淮扬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是正
黄旗满洲人,那巡抚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于是
乘机捧他一捧。
韦小宝正在想着禅智寺的僧人可恶,脱口而出:“扬州就
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颜是个乖觉而
有学识之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
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
“是啊,慕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慕天颜道:
“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扬州的吗?”韦小宝最
爱听故事,忙问:“甚么‘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慕天颜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间,
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穷……”韦小
宝心想:“原来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
“……在木兰院寄居。庙里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
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
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已散
去,饭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慕天颜
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
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迴黎饭后钟。’”
韦小宝问道:“‘迴黎’是甚么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
日,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下的功名富贵多不从
读书而来,也不以为奇。慕天颜道:“迴黎就是和尚了。”韦
小宝点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后来怎样?”
慕天颜道:“后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州,他
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
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只见墙上粘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
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在后面
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
小宝道:“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慕天颜道:
“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就算了。”韦
小宝心道:“倘若是我,哪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
可也没有这本事。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四下张望,隔座见王
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王将军,
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一面说,一
面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
“皇上选用名种好马,甚么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
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是不是?”康熙着意于蓄马,王进
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
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
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才的,自该上仰圣意。如把这里的
芍药花掘起来送去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皇上得知,必
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个个神色十分古怪,芍药花能壮马,倒是第
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
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
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名种芍
药要尽毁于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
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敬佩。这芍
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
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
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
派人将这里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一听,
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
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
很。”吴之荣大感荣幸,忙下座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布政司慕天颜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
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
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
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线,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
围’,乃是十分罕见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
围’的,日后会做宰相。”
韦小宝笑道:“哪有这么准?”慕天颜道:“这故事出于北
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
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
是这金带围了。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
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
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
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
慕天颜道:“那时在扬州有两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
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
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
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
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
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
这四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
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颜道:“那也不
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
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韦小宝听到“有勇
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
慕天颜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
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陈升之封秀国公。四位名臣不但都
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
早达,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
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韦小宝
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如慕大人金口,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
发财。”众官一齐站起,端起酒杯,说道:“恭贺韦大人加官
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干了一杯,心想:“这官儿既有
学问,又有口才,会说故事,讨人喜欢。要是叫他到北京办
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这人天生是马
屁大王,取个名儿叫慕天颜,摆明了想朝见皇上。”
慕天颜又道:“韩魏公后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人见了
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
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有两
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
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
西贼见之忙下跪’!”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
……”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
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
劳。”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世
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
西王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
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
我跟他一样!”
慕天颜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
了撤藩的意旨,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
略变,更是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
乃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前虽然
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
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臬,曾大破吐番兵四
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
兵。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哪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
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韦
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
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甚么也不知道,只因
母亲叫作韦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
大有来头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
己脸上贴金;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
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
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
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臬拉得上干系?”慕天
颜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
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这几
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
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
慕天颜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府高邮人,吴府尊跟平西
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甚
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熏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
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该称王
爷为族叔。”
慕天颜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
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
得。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
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韦小宝道:
“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
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
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师京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
着他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
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
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
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慕天颜
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
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
官儿。”众官都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甚么?”
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
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
簪花》罢?”众官一齐赞赏。
韦小宝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
“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
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
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哪里便有这许多
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藩台还有些儿
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甚么也不像,将来戏文里的白
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
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
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
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
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
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准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
棚外环珮叮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
“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
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
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
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声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
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女子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
举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唱得抑
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
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
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
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吴之荣甚是乖觉,
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致,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礼
退下。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
名的,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哪知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轻美貌,第二要唱的
是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
之貌,再加说连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
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
甚么东西,他打了个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
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点。这种陈年宿
货,兄弟没甚么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
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
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
得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
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指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
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的甚么杜牧之、秦少游,自
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
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
妨瞧瞧。”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
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
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
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
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
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
谁知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
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
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
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
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
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
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
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
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
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
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曾听过,但在
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
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负盛名,不但善于唱诗,而且
自己也会做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
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
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
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
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
“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
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
“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
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
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
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
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
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
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
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
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
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
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
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
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
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
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气,在镜子里一照,果然
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
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
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
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么事,没个帮手。”韦
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儿是去不得的。”说
着便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
……”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
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
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
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
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
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吆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
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
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
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
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
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
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
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
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
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
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
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
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轻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像韦
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
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
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
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
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
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
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
一定不肯,甚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
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
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
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
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
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
“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
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
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
春酒放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
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
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
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
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
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
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
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
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
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后就人事不
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从前听着只觉十
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
紧,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两个少年公子?是甚么家伙,倒
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
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
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
目了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他过去已窥探了
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觉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粉红缎衫,头
上戴了一朵红花,正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
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么老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
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
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
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
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
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
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搧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
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
功夫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
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些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
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
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
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甚么
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不叫别人,
单叫我妈,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
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
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
突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
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
妙,眼前天旋地转,一时目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
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
郑克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
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
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
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
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
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
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
坐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
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
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
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
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
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
郑克塽道:“我要去了!甚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甚么定要
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
也不知原来是这等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
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
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
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却
不知已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
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擞郑克塽的头颈,郑克塽将她
手臂一把推开,说道:“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
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
“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
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甚么约你到这里来会
面?”
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这蒙古混蛋也
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
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扬州城里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
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露了
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唣。咱们住在
这里,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
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
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
浅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塽伸臂搂住她
肩头,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
是天仙有你这么美貌,甚么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
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
嗤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冲进
去火伕一场,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比我强,阿珂又帮着他。
我一冲进去,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甚么人都好做,就
是武大郎做不得。”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
闭目不看。
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这“哥哥”两字一叫,
韦小宝更是酸气满腹,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
也叫起来了。”她下面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塽
道:“他在明里,咱们在暗里。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
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阿珂
道:“这家伙实在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
活。你知道,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他答应为我报仇,
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了他。”韦小宝心
道:“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甚么办
不到的事,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
郑克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么难事,只不过鞑子官兵
戒备严密,得手之后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
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应我派人来杀了
这人,也不是全为了我。他要起兵打鞑子,这人是个大大的
阻碍。他吩咐我千万别跟妈说,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郑克
塽道:“你跟你妈说了没有?”阿珂摇摇头,说道:“没有。这
种事情越隐秘越好,说不定妈要出言阻止,我如不听妈的话,
那也不好,还不如不说。”韦小宝心想:“她要行刺甚么人?这
人为甚么是吴三桂起兵的阻碍?”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
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
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甚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
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
模样,我扮不来。”郑克塽道:“不如设法买通厨子,在他酒
里放毒药。”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这口气不出。我
要砍掉他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舌头!这小鬼,我
……我好恨!”
“这小鬼”三字一入耳,韦小宝脑中一阵晕眩,随即恍然,
心中不住说:“原来是要谋杀亲夫。”他虽知道阿珂一心一意
的向着郑克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这般切齿痛恨,心想:
“我又有甚么对不住你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
郑克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不敢得罪
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
意,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阿珂柔声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
他如打我骂我,我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也还咽得下,可是
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起,恨不
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郑克塽道:“珂妹,我现在就报答你
好不好。”右臂也伸将过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满脸娇羞,
将头钻入他怀里。
韦小宝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间头顶一紧,辫子已给
人抓住。他大吃一惊,跟着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听
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来!”这句
“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给这人骂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
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辫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练已极,那也是平生
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千百次了,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
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
久,突然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笑道:
“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
“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
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于回到娘
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
不用担心。”
韦春芳泪眼模糊,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
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骂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
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吃一顿笋
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已久,
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
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
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上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
由得肉痛起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
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大前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
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
怎么去陪客人?”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
“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
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事?
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么?”韦小宝道:“财
是没发到,不过赌钱手气好,赢了些银子。”
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
说道:“拿来!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
干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说甚么也花不了。”
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心道:“一见到我伸手就打的,
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
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匆
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审
你,你……你可别走!”韦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优的神色,
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韦春
芳骂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掸掸衣衫,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
芳便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把酒壶,她见儿子躺在床上,便
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塽要她去添酒,突
然心念一动,道:“妈,你给客人添酒去吗?”韦春芳道:“是
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回头弄些好东西给你吃。”韦小宝道:
“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骂道:“馋嘴鬼,小孩儿
家喝甚么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是无人,当即一个
箭步冲出房来,走进隔房,打开柜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
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里,拔开了瓶塞,心道:
“郑克扠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里放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
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
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
来,喝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嫖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
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有好大一块煤
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
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壶。
韦春芳见脸上干干净净,哪里有甚么煤灰了,登时省起
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
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里钻出来的,我还不
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甚
么坏事都学会了。”
韦小宝道:“妈,那个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甚么得灌他
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再骗那大相公的银子就容易了。”
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儿还用你教
吗?”心中却颇以儿子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
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过夜,老娘要陪儿
子。”拿了酒壶,匆匆出去。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
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甚么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
想做老子的干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剑,再撒上些化尸粉?”想
到在郑克塽的伤口中撒上化尸粉后,过不多久,便化成一滩
黄水,阿珂醉转来,她的“哥哥”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妈的,你叫
哥哥啊,多叫几声哪,就快没得叫了。”
他想得高兴,爬起身来,又到甘露厅外向内张望,只见
郑克塽刚喝干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浅浅喝了一口。韦
小宝大喜,只见母亲又给郑克塽斟酒。郑克塽挥手道:“出去,
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
住了一碟火腿片。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
中。
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王八
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笑眯眯的坐在床沿,瞧
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还要喜欢。
韦小宝道:“妈,你没喝酒?”韦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几
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韦小宝心想:“不把妈妈迷
倒,干不了事。”说道:“我不走就是。妈,我好久没陪你睡
了,你今晚别去陪那两个瘟生,在这里陪我。”
韦春芳大喜,儿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那还是他七八岁之
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头,终究想起娘的好处来,不
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宝睡。”
韦小宝道:“妈,我虽在外边,可天天想着你。来,我给
你解衣服。”他的马屁功夫用之于皇帝、教主、公主、师父,
无不极灵,此刻用在亲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韦春芳应
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来,便当他是木头,但儿子
的手伸过来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软,吃吃笑了起来。
韦小宝替母亲解去了外衣,便去给她解裤带。韦春芳呸
的一声,在他手上轻轻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
害羞,钻入被中,脱下裤子,从被窝里拿出来放在被上。韦
小宝摸了两锭银子,共有三十几两,塞在母亲手里,道:“妈,
这是我给你的。”韦春芳一阵喜欢,忽然流下泪来,道:“我
……我给你收着,过得……过得几年,给你娶媳妇。”
韦小宝心道:“我这就娶媳妇去了。”吹熄了油灯,道:
“妈,你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睡。”韦春芳笑骂:“小王八蛋,
花样真多。”便闭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几杯酒,见
到儿子回来,更喜悦不胜,一定下来,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
睡去了。韦小宝听到她鼾声,蹑手蹑脚的轻步走到门边,心
中一动,又回来将母亲的裤子抛在帐子顶上,心道:“待会你
如醒转,没了裤子,就不能来捉我。”
走到甘露厅外一张,见郑克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
都已一动不动,韦小宝大喜,待了片刻,见两人仍是不动,当
即走进厅去,反手待要带门,随即转念:“不忙关门,倘若这
小子是假醉,关上了门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
去,伸右手推推郑克塽,他全不动弹,果已昏迷,又推推阿
珂。她唔唔两声,却不坐起。韦小宝心想:“她喝酒太少,只
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险。”将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双目紧闭,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
了。”韦小宝低声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满一杯酒,左
手挖开她小嘴,将酒灌了下去。
眼见阿珂迷迷糊糊将这杯迷春药酒吞了肚中,心道:“老
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烛,却到
丽春院来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来梳笼你,真正犯贱。”
阿珂本就秀丽无俦,这时酒醉之后,红烛之下更加显得
千娇百媚。韦小宝色心大动,再也不理会郑克塽死活醉醒,将
阿珂打横抱起,走进甘露厅侧的大房。
这间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张大床足有六尺来阔,锦
褥绣被,陈设华丽。韦小宝将阿珂轻轻放在床上,回出来拿
了烛台,放在床头桌上,只见阿珂脸上红艳艳地,不由得一
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俯身给她脱去长袍,露出贴身穿着
的淡绿亵衣。
他伸手去解她亵衣的扣子,突然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
人冲了进来,正要回头,辫子一紧,耳朵一痛,又已给韦春
芳抓住了。韦小宝低声道:“妈,快放手!”
韦春芳骂道:“小王八蛋,咱们人虽穷,院子里的规矩可
坏不得。扬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钱的。快出去!”韦小宝
急道:“我不是偷人钱啊。”
韦春芳用力拉他辫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骂道:
“你不偷客人钱,解人家衣服干甚么?这几十两银子,定是做
小贼偷来的。辛辛苦苦的养大你,想不到你竟会去做贼。”一
阵气苦,流下泪来,拿起床头的两锭银子,摔在地下。
韦小宝难以解释,若说这客人女扮男装,其实是自己老
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母亲说甚么也不会相信,只道:“我
为甚么要偷人家钱?你瞧,我身边还有许多银子。”从怀中掏
出一大叠银票,说道:“妈,这些银子我都要给你的,怕一时
吓坏了你,慢慢再给你。”
韦春芳见几百两的银票共有数十张之多,只吓得睁大了
眼,道:“这……这……小贼,你……你……你还不是从那两
个相公身上摸来的?你转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挣
不到这许多银子,快去还了人家。咱们在院子里做生意,有
本事就骗人家十万八万,却是要瘟生心甘情愿,双手奉送。只
要偷了人家一个子儿,二郎神决不饶你,来世还是干这营生。
小宝,娘是为你好!”说到后来,语气转柔,又道:“人家明
日醒来,不见了这许多银子,那有不吵起来的?衙门里公差
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
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子。”说来说去,总是要儿子去还钱。
韦小宝心想:“妈缠七夹八,这件事一时说不明白了,闹
到老鸨、乌龟知道了,大家来一乱,这件事全坏啦。”心念一
动,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妈,就依你的。”携了母
亲的手来到甘露厅,将一叠银票都塞在郑克塽怀里,拉出自
己两个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两银子也没了,你放心
罢?”韦春芳叹了口气,道:“好,要这样才好。”
韦小宝回到自己房里,见母亲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不由
得嗤的一笑。韦春芳弯起手指,在他额头卜的一记,骂道:
“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裤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了。”说着不
禁笑了起来。韦小宝道:“啊哟,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
匆匆走出。韦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厅,见他走向后院茅房,这
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厅,总逃不过老娘的眼去。”
韦小宝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亲兵伸手拦住,喝
道:“干甚么?”韦小宝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
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
……”韦小宝那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
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他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私行察访,查到
了真相吗?”韦小宝道:“查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
亲兵衣服,再叫八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
爷子们?”韦小宝心想:“郑克塽和阿珂已经迷倒,手到擒来,
不费吹灰之力。徐天川他们要是跟了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
那臭小子了。叫了亲兵同去,是摆架子吓我娘、吓老鸨龟儿
的。”便道:“不用了。”
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
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
相处下来,已然十分亲密。韦小宝心想:“要抱阿珂到这里来,
她一个不行,须得两个人抬才是。钦差大人不能当着下人动
手,又不能让亲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说道:“很好,
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便即就绪。韦小宝带着二
女和八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个亲兵上去打门,喝道:
“参将大人到,快开门迎接。”众亲兵得了嘱咐,只说韦小宝
是参将,要吓吓老鸨、龟儿,一名参将已绰绰有余。
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奴迎了出来,叫
道:“有客!”这两个字叫得没精打采。韦小宝怕他认得自己,
不敢向他瞧去。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
侍候。”
韦小宝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韦小宝瞧也不瞧,便
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韦小宝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
得认了我出来,也不用见我妈了,吩咐他们抬了阿珂和郑克
塽走便是。”只是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
更是恭敬客气,今日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
诧异。
他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未收,郑克塽仍是仰坐在椅中,
正待下令,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韦大人,
你好!”
韦小宝一惊,心道:“你怎认得我?”向他瞧去,这一惊
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
后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
手抓住他后领,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韦小宝暗暗叫苦,
但听得双儿一呼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
边一个锦衣公子发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也是女扮男装,是阿
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却是西藏喇嘛桑
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瓣。第一个衣着华
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韦小宝心道:“我忒也胡涂,明
明听得郑克塽塽说约了葛尔丹在此相会,怎不防到这一着?我
一见阿珂,心里就迷迷糊糊的,连老子姓甚么也忘了。他妈
的,我老子姓甚么,本来就不知道,倒也难怪。”
只听得双儿“啊哟”一声,腰里已被桑结点了穴道,摔
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虽精,苦于出
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
招之间就把曾柔点倒。八名亲兵或被桑结点倒,或被葛尔丹
打死,摔在厅外天井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韦大人,你师父呢?”
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
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两节,极为诡异可怖,韦小
宝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阅经书,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这
人居然狠得起心,将十根手指都斩了下来。今日老子落在他
手中,一报还一报,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斩下一截,那倒还不
打紧,怕的是把我脑袋斩下一截。”
桑结见他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韦大人,当日我
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韦小
宝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
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问道:“你怎知
我是英雄了?”韦小宝道:“有人在经书上下了剧毒,想害我
师父,给我师父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
我师父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后,当
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
杀容易,自己斩去十根手指,古往今来,从来没哪一位大英
雄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
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
还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结明知他大拍马屁,不过想自己对他手下留情,比之
哀求饶命,相差也是无几,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里,倒也舒
服受用。当日自己狠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性命,虽然双
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生死悬于一线,自
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带同十二名师弟,
前来中原劫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尽皆丧命,自己还
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
无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韦小宝这番话,还是
第一次听见。
大喇嘛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说道:“韦
大人,我们得知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
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
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韦小宝道:“各位消息倒
灵通,当真了得!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甚么话,各位知
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韦小宝,你去扬
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
儿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甚么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
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
杀你,等于杀他自己儿子。’我说:‘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
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
着,我到扬州来啦。”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两人脸色微变。桑结道:“我和
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
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
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识得你的。”韦小宝笑道:
“咱们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额头一戳,啐道:“谁跟
你是老相好?”
桑结道:“我们约了台湾郑二公子在这里相会,原是要商
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可省了我们
不少力气。”
韦小宝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盘问
了三天,甚么都知道了。”
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惊,同时站
起,问道:“甚么?”
韦小宝道:“那也没甚么。皇上跟罕帖摩说的是蒙古话,
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后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
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
他快些画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
‘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仗,奴才跟你
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罢。’”
葛尔丹满脸忧色,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
西藏?”韦小宝摇头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说:
‘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帮咱们,咱们
就当他们是朋友;他们要是帮老家伙,咱们没法子,只好先
发制人。’”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
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韦小宝于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龙
活现,不由葛尔丹和桑结不信。
韦小宝见他二人都眉头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
清,蒙古、西藏和吴三桂勾结之事已瞒不过小皇帝,生怕康
熙先下手为强;眼见双儿和曾柔都给点了穴道,躺在地下,那
八名亲兵多半均已呜呼哀哉,他这次悄悄来到丽春院,生恐
给人发见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张勇、赵齐贤等无一
得知,看来等到自己给人剁成肉酱,做成了扬州出名的狮子
头,不论红烧也罢,清蒸也罢,甚至再加蟹粉,还是无人来
救;既无计脱身,只有信口开河,聊胜于坐以待毙,说道:
“皇上听说葛尔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
的。”
葛尔丹微笑问道:“皇帝也练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
韦小宝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
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
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
尔丹在少林铩羽而去,此刻听韦小宝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
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脸现得意之色。
韦小宝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
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这么一拂,晦聪方丈
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亏他坐下去时,屁股底下恰好有
个蒲团,才不摔坏了那几根老头骨……”其实那天葛尔丹是
给晦聪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韦小宝却
把话倒转来说了,心道:“晦聪师兄待我不错,但今日做师弟
的身遇血光之灾,眼看就要圆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
是色,色即是空,师兄胜即是败,败即是胜。”嘴里胡言乱语,
心中胡思乱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
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恶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
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
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
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接着道:“……
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
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
尔丹摇头道:“哪有此事?”
韦小宝道:“是啊。我说:‘启禀皇上:葛尔丹王子殿下
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
神色却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韦小宝续
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结大喇嘛、
葛尔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还强着一点儿,奴
才说的是老实话,皇上可别见怪……’”
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他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
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
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韦小宝续道:“皇上说:‘我不信。这小姑娘武功再好,难
道还强得过她师父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小姑娘的
师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来是很高的,算得上
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比武,给桑结大喇嘛一
掌劈过去,那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因此
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
阿琪听他说穿自己师承的来历,心下惊疑不定:“他怎会
知道我师父?”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尽数在她师徒手
下死于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刻听韦小宝宣称九难
被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
葛尔丹先前最担心的,都是怕韦小宝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
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他将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
也不忙杀他了。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
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中间只怕有点儿古怪。”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甚么的,又怎样了?”
韦小宝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
娘说,她比我大了好几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
的确名不虚传。我一见之下,登时灵魂儿出窍,手脚冰冷,全
身发抖,心中只说‘世上哪有这样美貌的人儿?’阿琪姑娘,
你的师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这个陈圆圆,容貌体
态,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远胜于己,又知韦小宝对
阿珂神魂颠倒,连他都这般说,只怕这话倒也不假,但嘴上
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
分姿色,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四十几岁了,就算
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
韦小宝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像你阿琪姑娘,今年
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一定仍然美
丽之极,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后你相貌
不美了,我割脑袋给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
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
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后,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
韦小宝只盼她答应打这赌,那么葛尔丹说不定会看在意
中人面上,便让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时再决输赢,也还不
迟。不料桑结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
阿琪姑娘三十年后的芳容,你没福气见到啦。”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
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就知韦小宝有先
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我到昆明,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
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
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里,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
号啕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和小孩披
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尔丹和阿琪齐问:“那为了甚么?”
韦小宝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支
支吾吾的都不肯说。后来我派亲兵出去打听,才知道了,原
来这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
子里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都发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
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踹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
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弹压,后来见到了陈圆圆,大家刀枪
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
“这小孩说话定然加油添酱,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
能见上一见就好了。”
韦小宝见三人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
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丹和阿琪都点
了点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葛尔丹道:
“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韦小宝道:“是他么?我
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
僧,没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点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
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却
甚喜欢。
葛尔丹问道:“马总兵又怎么了?”韦小宝叹了口气,说
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
那知道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胡里胡涂了,居然过去摸了
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后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
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
王爷要割了我一只手。早知道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
也摸一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
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羡慕得不得了。这句话传到平
西王耳里,他就传下将令,今后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
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复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
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假手。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
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下假手,以
免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有甚么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
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韦小
宝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的手?”
韦小宝道:“那是有缘故的。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
先来瞧我,说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给他做老婆,他很是感
激。他从怀里掏出一副东西,金光闪闪,镶满了翡翠、美玉、
红宝石、猫儿眼,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
阿琪问道:“甚么手铐,这般珍贵?”
韦小宝道:“是啊,当时我便问他是甚么玩意儿,总以为
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哪知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
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么拿我?我犯了甚么罪?’吴
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
要去见我陈姨娘,这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
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王冲着你钦差大人的面
子,也不会怎样。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
来,父王不免要犯杀害钦差大人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
吴家可也糟了。’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韦小宝道:“下
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
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只
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
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有非礼的举动?”韦小宝道:“他当然
不敢,因此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
又何必再随身携带?”
韦小宝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脑筋转
得甚快,立即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
北京长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他一眼,道:
“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够交情,你却阻拦
了他,不让他回云南。”
韦小宝摇头道:“吴应熊于我有甚么恩?他跟我有不共戴
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甚么了?”韦小宝道:“还不
得罪?借手铐给我,那比杀了我老子还恶毒。当时我若不是
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大喇嘛,王子
殿下,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
吴三桂砍下我这一双手又有甚么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
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甚么?”
三人神驰天南,想像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他这几句
话竟然不笑。
韦小宝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悄声道:
“有个天大的秘密,三位听了可不能泄漏。本来是不能说的,
不过难得跟三位谈得投机,不妨跟知己说说。”葛尔丹忙问:
“甚么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调兵遣将,要打吴三桂。”
桑结等三人相视一笑,都想:“那是甚么机密了?皇上不打吴
三桂,吴三桂也要起兵打皇上。”韦小宝道:“你们可知皇上
为甚么要对云南用兵?那就难猜些了。”
阿琪道:“难道也是为了陈圆圆?”韦小宝一拍桌子,显
得惊异万分,说道:“咦!你怎么知道?”阿琪道:“我是随便
猜猜。”
韦小宝大为赞叹,说道:“姑娘真是女诸葛,料事如神。
皇上做了皇帝,甚么都有了,就只少了这个‘天下第一美
人’。上次皇上为甚么派我这小孩子去云南,却不派甚么德高
望重、劳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亲眼瞧瞧,到底这女子是
不是当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吴三桂的口风,肯不肯把陈
圆圆献进宫去。派白胡子大臣去办这件事,总有点不好意思,
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吴三桂就拍案大怒,说道:‘你
送一个公主来,就想掉换我的活观音?哼哼,就是一百个公
主,我也不换。’”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隐隐觉得上了吴三桂的大当,原
来其中还有这等美色的纠葛。吴三桂当年“冲冠一怒为红
颜”,正是为了陈圆圆,断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
皆知。小皇帝年少风流,这种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你是鸟生鱼汤,决不贪图老乌龟
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难临头,只好说你几句坏话,千万不好
当真。”见桑结和葛尔丹都神色严重,又道:“我见吴三桂一
发怒,就不敢再说。那时我在云南,虽带得几千兵马,怎敌
得过吴三桂手下的千军万马?只好闷声大发财了,是不是啊?”
葛尔丹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一天晚上,那大胡子罕帖摩来见我,他说是
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吴三桂联络的。他在昆明却发觉情势
不对,说蒙古人是成甚么汗的子孙,都是英雄好汉,干么为
了吴三桂的一个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带他去北
京见皇帝,要亲自对皇帝说,陈圆圆甚么的,跟蒙古王子、西
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尔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
会再要陈圆圆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
西藏姑娘……”
桑结大喝:“胡说!我们黄教喇嘛严守清规戒律,决不贪
花好色。”韦小宝忙道:“那是罕帖摩说的,可不关我事。大
喇嘛,罕帖摩为了讨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担心你会抢陈
圆圆,只怕是有的。”桑结哼了一声,道:“下次见到罕帖摩,
须得好好问他一问,到底是他说谎,还是你说谎,如此败坏
我的清誉。”
韦小宝心中一喜:“他要去质问罕帖摩,看来一时就不会
杀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当面对证好
了。你们帮吴三桂造反,实在没甚么好处。就算造反成功,你
们两位身边若不带备一副手铐,总还是心惊肉跳……”忽见
桑结脸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了陈
圆圆当然不会动心。不过,不过……唉!”
桑结问道:“不过甚么?”韦小宝道:“上次我到昆明,陈
圆圆出来迎接公主,不是挤死了好几千人么?这些死人的家
里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请不到了。”阿琪问道:“那为甚么?”
韦小宝道:“许许多多和尚见到了陈圆圆,凡心大动,一天之
中,昆明有几千名和尚还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间少了
几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够人手了。”
葛尔丹等三人都将信将疑,觉他说得未免太玄,但于陈
圆圆的美艳,却已决无怀疑。
阿琪向葛尔丹晃了一眼,轻轻的道:“昆明地方这等古怪,
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帮吴三桂,你自己去罢。”葛尔丹忙道:
“谁说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见陈圆圆。我看我们的阿琪姑娘,
也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阿琪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你
说我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明明说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
见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走啦!”
葛尔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对天发誓,这一生一世,
决不看陈圆圆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来。韦小宝道:
“你决不看陈圆圆一眼,这话是对的。不论是谁,一见到她,
只看一眼怎么够?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够啊。”葛尔丹骂道:
“你这小鬼,就是会瞎说。我立誓永远不见陈圆圆的面就是。
若是见了,教我两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脉脉的
凝视着他。
韦小宝道:“我听小皇帝说,真不明白你们两位帮吴三桂
是为了甚么。倘若是要得陈圆圆,那没有法子,天下只一个
陈圆圆,连小皇帝也没有。除了这美女之外,吴三桂有甚么,
小皇帝比他多十倍还不止。你们两位只要帮皇帝,金银财宝,
要多少有多少。”
桑结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虽穷,却也不贪图金银财
宝。”韦小宝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美女,最
想要的是甚么?”念头一转,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
无钱,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我韦小宝是小丈夫,他两个是
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说,葛尔丹只是个王子,还不够大,
倘若帮我打吴三桂,我就封他为蒙古国王。”
葛尔丹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额声问道:“皇……皇帝当
真说过这句话?”韦小宝道:“当然!我为甚么骗你?”桑结道:
“天下也没蒙古国王这衔头。皇帝如能帮着殿下做了准喀尔
汗,殿下也就心满意足了。”韦小宝道:“可以,可以!这
‘整个儿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个儿好’是他妈
的甚么玩意儿?难道还有‘一半儿好’的?”
桑结见他脸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说道:“蒙古分为几部,
准喀尔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国王,叫做汗。王
子殿下还没做到汗。”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子殿下只要
帮皇上,做个把整个儿汗那还不容易?皇帝下一道圣旨,派
几万兵马去,别的蒙古人还会反抗吗?”葛尔丹一听大喜,道:
“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办。”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办到
就是。皇上只恨吴三桂一人。阿琪姑娘虽然美貌,只要不给
皇上瞧见,他包管不会来抢你的。至于桑结大喇嘛呢,你帮
了皇上的忙,皇上自会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这
大官叫做甚么,不敢乱说。
桑结道:“全西藏是达赖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随便来
封。”韦小宝道:“别人做得活佛,你为甚么不能做?西藏一
共有几个活佛?”桑结道:“还有一个班禅活佛,一共是两位。”
韦小宝道:“是啊,一日不过三,甚么都要有三个才是道理。
咱们请皇上再封一位桑结活佛,桑结大活佛专管达甚么、班
甚么的两个小活佛。”桑结心中一动:“这小家伙瞎说一气,倒
也有些道理。”想到此处,一张瘦削的脸上登时现出了笑容。
韦小宝此时只求活命脱身,对方不论有甚么要求,都是
一口答应,何况封准噶尔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费一两
银子本钱,说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献的计策,皇帝有九成
九言听计从。再说,两位肯帮着打吴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赏
两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发财不可。常言道得好:
‘朝里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里做大官,两位分别在蒙古、西
藏做大官。我说哪,咱三个不如拜把子做了结义兄弟,此后
咱们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
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个大了,那岂
不是美得很么?”心想:“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句话是很
要紧的。他二人只要一点了头,就不能再杀我了。再要杀我,
等于自杀。”
桑结和葛尔丹来到扬州之前,早已访查清楚,知道这少
年钦差是小皇帝驾前的第一大红人,飞黄腾达,升官极快,只
万万想不到原来便是那个早就认识的少年。葛尔丹原和他并
无仇怨,桑结却给他害死了十二名师弟,斩去了十根手指,本
来恨之切骨,但听了他这番言语后,心想众师弟人死不能复
生,指头斩后不能重长,倘若将此人一掌打死,也不过出了
一口恶气,徒然帮了吴三桂一个大忙,于自己却无甚利益,但
如跟他结拜,倒十分实惠,好处甚多。两人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都缓缓点头。
韦小宝大喜过望,想不到一番言辞,居然打动了两个恶
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们就
结拜起来。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
家人了。”阿琪红着脸啐了一口,只觉这小孩说话着实讨人欢
喜。
桑结突然一伸手,拍了一声,将桌子角儿拍了下来。韦
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又干甚么了?”只听桑结厉声道:“韦
大人,你今天这番话,我暂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后你如反复
无常,食言而肥,这桌子角儿便是你的榜样。”
韦小宝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我兄弟三人一起干事,
大家都有好处。兄弟假如欺骗了你们,你们在蒙古、西藏发
兵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脑袋。两位哥
哥请想,兄弟敢不敢对你们不住?”桑结点点头,道:“那也
说得是。”
当下三人便在厅上摆起红烛,向外跪拜,结拜兄弟,桑
结居长,葛尔丹为次,韦小宝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
过,又向阿琪磕头,满口“二嫂”,叫得好不亲热,心想:你
做了我二嫂,以后见到我调戏我自己的老婆阿珂,总不好意
思再来干涉了罢?
阿琪提起酒壶,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们哥儿三个
结义,但愿此后有始有终,做出好大的事业来。小妹敬你们
三位一杯。”桑结笑道:“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说着拿起了
酒杯。
韦小宝忙道:“大哥,且慢!这是残酒,不大干净。咱们
叫人换过。”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取酒来。”微觉奇怪:
“丽春院里怎么搞的?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侍候。”又想:“是
了。老鸨、龟奴见到打架,又杀死了官兵,都逃得干干净净
了。”
正想到此处,却见走进一名龟奴,低垂着头,含含糊糊
的道:“甚么事?”韦小宝心道:“丽春院里的龟奴,我哪一个
不识得?这家伙是新来的,哪有对客人这般没规矩的?定是
吓得傻了。”喝道:“快去取两壶酒来。”那龟奴道:“是了!”
转身走出。
韦小宝见到那龟奴的背影,心念一动:“咦!这人是谁?
白天在禅智寺外赏芍药,就见过他,怎么他到这里来做龟奴?
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齐问:“怎么?”韦小宝低声道:
“这人是吴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们刚才的说话,定然
都教他听去啦。”桑结和葛尔丹吃了一惊,齐道:“那可留他
不得。”韦小宝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动手。咱们假装
不知,且看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有……有甚么鬼计。”他说这
几句话时,声音也颤了。这龟奴倘若真是吴三桂的卫士所扮,
他倒也不会这般惊惶,原来此人却是神龙教的陆高轩。
这人自神龙岛随着他同赴北京,相处日久,此时化装极
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识,但见到他的背影,却感眼熟。日
间在禅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丽春院中再度相见,便知其
中必有蹊跷,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单是陆高轩一人,倒也
不惧,但他既在禅智寺外听到自己无意中漏出的口风,说要
到丽春院来听曲,便即来此化装成为龟奴,那么多半胖头陀
和瘦头陀也来了,说不定洪教主也亲自驾临,要再说得洪教
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难万难。
他越想越怕,额头上汗珠一颗颗的渗将出来。
只见陆高轩手托木盘,端了两壶酒进来,低下头,将酒
壶放在桌上。韦小宝寻思:“他低下了头,生怕我瞧出破绽,
哼,不知还来了甚么人?”说道:“你们院子里怎么只有你一
个?快多叫些人进来侍候。”陆高轩“嗯”的一声,忙转身退
出。
韦小宝低声道:“大哥、二哥、二嫂,待会你们瞧我眼色
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头上望,你们立刻出手,将进来的
人杀了。这些人武功高强,非同小可。”桑结等都点头答应,
心中却想:“吴三桂手下的卫士,武功再高,也没甚么了不起,
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陆高轩带了四名妓女进来,分别坐在四人身
畔。韦小宝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识,并不是丽春院中原来
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极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肤或
黄或黑,或凹凸浮肿,或满脸疮疤。韦小宝笑道:“丽春院的
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紧哪。”只见那坐在桑结身边、满脸疮疤
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随即又使个眼色。
韦小宝见她眼珠灵活,眼神甚美,心想:“这四人是神龙
教的,故意扮成了这般模样,她却向我连使眼色,那是甚么
意思?”端起原来那壶迷春酒,给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说道:
“大家都喝一杯罢!”
妓院之中,原无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
酒壶,妓女早就抢过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韦小
宝给她们斟酒,四人竟一句话不说。韦小宝心道:“这四个女
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极。”说道:“你们来服侍客人,怎么不
懂规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说着又斟了一杯,对陆高轩道:
“你是新来的罢?连乌龟也不会做。你们不敬客人的酒,客人
一生气,还肯花钱么?”
陆高轩和四女以为妓院中的规矩确是如此,都答应了一
声:“是!”各人将酒喝了。
韦小宝笑道:“这才是了。院子里还有乌龟婊子没有?通
统给我叫过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么只你们五个人?只怕
有点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妓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
转身而去,带了两名龟奴进来,沙哑着嗓子道:“婊子没有了,
乌龟倒还有两只。”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道:“婊子、乌龟,那是别人在背后
叫的,你自己做龟奴,怎能口称‘婊子、乌龟’?就算是嫖院
的客人,也不会这样不客气。院子里只说‘姑娘、伴当’。我
试你一试,立刻就露出了马脚。哼哼,洪教主神机妙算,可
是做梦也想不到,我韦小宝就是在这丽春院中长大的。”
只见那两名龟奴都高大肥胖,一个是胖头陀假扮,一瞧
就瞧出来了,另一个依稀是瘦头陀,可是怎么身材如此之高?
微一转念,已知他脚底踩了高塽,若非心中先已有数,可真
万万瞧不出来。他又斟了两杯酒,说道:“客人叫你们乌龟喝
酒,你们两只乌龟快喝!”
胖头陀一声不响的举杯喝酒,瘦头陀脾气暴躁,忍耐不
住,骂道:“你这小杂种才是乌龟!”陆高轩忙一扯他袖子,喝
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头陀这次假扮龟奴,曾
受过教主的严诫,心中一惊,忙将酒喝了。
韦小宝问道:“都来齐了吗?没别的人了?”陆高轩道:
“没有了!”
韦小宝道:“洪教主没扮乌龟么?”说了这句话,双眼一
翻,抬头上望。
陆高轩等七人一听此言,都大吃一惊,四名妓女一齐站
起。桑结早在运气戒备,双手齐出,登时点中了瘦头陀和陆
高轩二人的腰间。
这两指点出,陆高轩应手而倒,瘦头陀却只哼了一声,跟
着挥掌向桑结当头劈落。桑结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两指
禅”功夫左右齐发,算得天下无双,自从十根手指中毒截去
之后,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灵活,但正因短了一
段,若是点中在敌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强了三分。此时
明明点中这大胖子腰间穴道,何以此人竟会若无其事?难道
他也如韦小宝一般,已练成了“金刚护体神功”?
其实这两人谁也没有“金刚护体神功”。韦小宝所以刀枪
口乔
不入,只是穿了护身宝衣,而瘦头陀却是脚下踩了高止,凭
空高了一尺。桑结以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点他腰间,
中指处却是他大腿外侧。瘦头陀只一阵剧痛,穴道并未封闭。
这时胖头陀已和葛尔丹斗在一起。满脸疮疤的妓女在和
阿琪相斗,另外一名妓女却向韦小宝扑来。韦小宝笑道:“你
发花癫么?这般恶形恶状干甚么?”眼见那妓女十指如钩,来
势凶狠,心中一惊,一低头便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
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后,药力发作,头脑中本
已迷迷糊糊,给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
倒,再也站不起来。跟着其余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后晕倒。
瘦头陀和桑结拆得几招,嫌足底高不便,双脚运劲,拍
拍两声,将高踹断了。桑结骂道:“原来是个矮子。”瘦头
陀怒道:“老子从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欢做矮子,跟你甚么
相干?”桑结哈哈大笑,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两个
都是武功好手,数招之后,互相暗暗佩服。桑结心道:“吴三
桂手下,居然有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矮胖卫士。”瘦头陀心道:
“你武功虽高,却给韦小宝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甚么好脚
色。”
那边厢葛尔丹数招间就敌不过胖头陀了。只是胖头陀喝
了一杯迷春酒,手脚不甚灵便,才一时没将他打倒。阿琪见
跟自己相斗的妓女招式灵活,可是使不了几招,便即晕倒,暗
暗奇怪,转头见葛尔丹不住倒退,忙向前相助。胖头陀眼前
一黑,身子晃了几下,只感敌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
却不厉害。他闭着眼睛,两手一分,格开对方手臂,双手食
指点到了敌人腋下。阿琪登时全身酸软,慢慢倒下,压在陆
高轩背上,正自惊惶,只见胖头陀突然俯冲摔倒。
葛尔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么了?”蓦地里胖头陀
跃起身来,当胸一拳,将他打得摔出丈许,重重撞在墙上。胖
瘦二头陀内力甚深,虽然喝了迷春药,但这不过是妓院中所
调制的寻常迷药,并不如何厉害,两人虽感昏晕,还在勉力
支撑。
这时瘦头陀双眼瞧出来白蒙蒙的一团,只见桑结一个人
影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给桑结轻易避过,自
己左肩和右颊却接连重重的吃了两拳。桑结的拳力何等沉重,
饶是瘦头陀皮粗肉厚,却也抵受不起,不禁连声吼叫,转身
夺门而逃。陆高轩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上身穴道未解,胡
里胡涂的跟着奔了出去。
葛尔丹给胖头陀打得撞上墙壁,背脊如欲断裂,正自心
怯,却见敌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闭着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
不住摇晃,似是怕人袭击。葛尔丹瞧出便宜,跃将过去,猛
力一脚,踢中他后臀。胖头陀大叫一声,左手反转,抓住了
葛尔丹胸口,将他身子提了起来。桑结抢上相救。胖头陀睁
开眼睛,抓着葛尔丹抢出甘露厅,飞身上墙。
桑结喝道:“放下人来!”追了出去,跟着上屋。但听两
人呼喝之声渐渐远去。
韦小宝从桌底下钻出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
堆人。双儿和曾柔躺在厅角落里;四名假妓女晕倒在地:郑
克本来伏在桌上,打斗中椅子给人推倒,已滚到了桌子底
下;阿琪下身搁在一张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
个个毫不动弹,有的是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是为迷春酒所迷,
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关心双儿,忙将她扶起,见她双目转动,呼吸如常,
便感放心,只是他不会解穴,只好将双儿,曾柔、阿琪三人
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记挂母亲,奔到母亲房中,只见韦春芳倒在床边,
韦小宝大惊,忙抢上扶起,见她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
一如其常,料想是给神龙教的人点了穴道,丽春院中的婊子、
乌龟,定然个个不免,穴道被点,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倒
也不必担心。
回到甘露厅中,侧耳倾听,没半点胖瘦二头陀或桑结、葛
尔丹回转的声音,心想:“这满脸疮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
似乎是叫我留心,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谁?”走过去俯身伸
手,在那女子脸上抹了几抹,一层灰泥应手而落,露出一张
娇嫩白腻的脸蛋。韦小宝一声欢呼,原来竟是小郡主沐剑屏。
他低下头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究竟你对我有良心,
你定是给他们逼着来骗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还有那三个假婊子是谁?方姑娘不知在
不在内?这小婊子专门想法子害我,这次若不在内,倒奇怪
得紧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难过,眼见那脸蛋黄
肿的女子身材苗条,看来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脸上化
妆。
泥粉落下,露出一张姿媚娇艳的脸蛋,年纪比方怡大了
五六岁,容貌却比她更美,原来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后,
双颊艳如桃花,肌肤中犹似要渗出水来。韦小宝过去虽觉洪
夫人美貌动人,却从来不敢以半分轻薄的眼色相觑,这时她
烂醉如泥,却是机会来了,伸出右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
见她双目紧闭,并无知觉,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又在她另一
边脸颊上捏了一把。
转身过来看另外两个女子,见两人都身材臃肿,决非方
怡,其中一人曾恶狠狠的向自己扑击。韦小宝提起酒壶,在
她脸上淋了些酒水,然后拉起她衣襟在脸上一抹,现出真容,
赫然竟是假太后。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场功劳当真大得很
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这老婊子报仇,千方百计的捉不到,
哪知道她自己竟会到丽春院来做老婊子。可见我一直叫她老
婊子,那是神机妙算,早有先见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个假婊子的化妆,露出容貌来却是方怡。韦
小宝大吃一惊:“她为甚么腰身这样粗,难道跟人私通,怀了
孩儿?天灵灵,地灵灵,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韦小乌龟
真的做了小乌龟?”伸手到她内衣一摸,触手之处不是肌肤,
拉出来却是个枕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坏得太
多。她唯恐我遭了你们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却唯恐我
瞧出来,连大肚婆娘也敢装。哈哈,你这小婊子在丽春院里
大了肚皮,我给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个枕头来。”
走到厅外一瞧,只见数名亲兵死在地下,院中乌灯黑火,
声息全无,心想:“胖瘦二头陀都喝了药酒,终究打不过我那
两个结义哥哥,但如洪教主他们在外接应,结果就难说得很
了。两位哥哥,倘若你们今天归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
死,对不住之至!”
回进厅来,但见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
琪六个美人儿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难以动弹,各有各的美貌,
各有各的娇媚,心中大动,心道:“里边床上还有一个美貌小
姑娘,比这六个人还美得多。那是我已经拜过天地、却未洞
房花烛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来寻我,你老公要是不来
睬你,未免太过无情无义,太对你不住了罢?”
正要迈步入内,只见曾柔的一双俏眼瞧向自己,脸上晕
红,神色娇羞,心想:“从王屋山来到扬州,一路之上,你这
小妞儿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说一句话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
跟你客气了。”将她抱起,搬入内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见阿珂兀自沉睡,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口唇边微露
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梦,正跟郑克亲热。
韦小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批老婊子、假
婊子、好姑娘、坏女人,一古脑儿都搬了进来。这里是丽春
院,女人来到妓院,还能有甚么好事?这是你们自己来的,醒
转之后可不能怪我。”他从小就胸怀大志,要在扬州大开妓院,
更要到丽春院来大摆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虽
与昔日雄图颇有不符,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壮举。
当下将双儿、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剑屏一一抱了入
内,最后连假太后也抱了进去,八个女子并列床上。忽然想
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们英雄好汉,
可得讲义气。”将阿琪又抱到厅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见她目
光中颇有嘉许之意。
韦小宝见她容颜娇好,喘气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觉
后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
不过是想个计策,骗得他们不来杀我。甚么大哥、二哥,都
是随口瞎说的。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过可惜,
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罢。说书的说《三笑姻缘九美图》,唐伯虎
有九个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内,也不过是八美,还差了
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么也能算一美?”
与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还可将就,连少两美,实在
太也差劲,当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室内。走了几步,忽想:
“关云长千里送皇嫂,可没将刘大嫂变成关二嫂。韦小宝七步
送二嫂,总不能太不讲义气,少两美就少两美罢,还怕将来
凑不齐?”于是立即转身,又将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复交战,见他将自己抱着走来走去,不
知捣甚么鬼,只微感诧异。
韦小宝走进内室,说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
们三个是自己到丽春院来做婊子的。双儿、曾姑娘,你们两
个是自愿跟我到丽春院来的。这是甚么地方,你们来时虽不
知道,不过小妞儿们既然来到这种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
珂,你是我老婆,到这里来嫖我妈妈,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
老公要嫖还你了。”伸手将假太后远远推在床角,抖开大被,
将余下六个女子盖住,踢下鞋子,大叫一声,从被子底下钻
了进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桌上蜡烛点到尽头,房
中黑漆一团。
又过良久,韦小宝低声哼起“十八摸”小调:“一百零七
摸,摸到姊姊妹妹七只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
只脚……”正在七手八脚之际,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低声
道:“不……不要……郑……郑公子……是你么?”正是阿珂
的声音。她饮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药性渐退,慢慢醒转。
韦小宝大怒,心想:“你做梦也梦到郑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
你床,好快活么?”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挣扎了几下。
忽听得郑克在厅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里?”喀
喇声,呛啷啷一片响亮,撞翻了一张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
下。阿珂听到他在厅上,那么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
惊之下,又清醒了几分,颤声道:“你……你是谁?怎么……
我……我……”韦小宝笑道:“是你的亲老公,你也听不出?”
阿珂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力挣扎,想脱出他怀抱,却全身酸
软无力,惊叫:“郑公子,郑公子!”
郑克跌跌撞撞的冲进房来,房中没半点光亮,砰的一
声,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里?”阿珂道:
“我在这里!放开手!小鬼,你干……干甚么?”郑克道:
“甚么?”他不知阿珂最后这两句话是对韦小宝说的。
韦小宝意气风发,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师弟,求
求你,快放开我。”韦小宝道:“我说过不放,就是不放!大
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郑克又惊又怒,喝道:“韦小宝,你在哪里?”韦小宝
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着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烛,你
来干甚么?要闹新房么?”郑克大怒,骂道:“闹你妈的新
房!”韦小宝笑道:“你要闹我妈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为
她没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郑克怒道:“胡说八道。”循声扑向床上,来掀韦小宝,
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问道:“阿珂,是你的手么?”阿珂
道:“不是。”
郑克只道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么定然是韦小宝
的,当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却是假太后毛东珠。她
饮了迷春酒后昏昏沉沉,但觉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过去
拍一掌,正好击在郑克塽顶门。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这
一掌无甚力道。郑克却大吃一惊,一交坐倒,脑袋在床脚
上一撞,又晕了过去。阿珂惊呼:“郑公子,你怎么了?”却
不听见答应。韦小宝道:“他来闹新房,钻到床底下去了。”阿
珂哭道:“不是的。快放开我!”韦小宝道:“别动,别动!”阿
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头。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阿珂脱
却束缚,忙要下床,身子一转,压在毛东珠胸口。毛东珠吃
痛,一声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
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惊恐之下,更是没丝毫力道,忽觉右
足又给人压住了,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
人!”
韦小宝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说道:“阿珂,快出声,你
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
道:“好,你不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
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呀摸,二呀摸,摸
到一个美人儿。美人脸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
调,双手乱摸。
忽听得院子外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
家妓院一起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
小宝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喜,
正要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已到
了甘露厅中,只听得玄贞道人叫道:“韦大人,你在那里吗?”
语音甚是焦急。韦小宝脱口答道:“我在这里!”
天地会群雄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险,出来找寻,
知他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
有人打架。进得院子,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吃一惊,
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忙站起来
放下帐子,至于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间,各人手持火把,一眼
见到郑克晕倒在床前,都感诧异。又有人叫:“韦大人,韦
大人!”韦小宝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可揭开帐子。”
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
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里风
流快活。”
韦小宝借着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从床上爬
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
床上,大伙儿这场功劳不小。”
众人大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其时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将郑克绑起,用轿子将阿琪送去行辕,随
即将帐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大床抬
回钦差行辕。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
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
连声称是,吆喝传令。众亲兵一齐动手,将丽春院墙壁拆开
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大床平
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其时天已大明,大床在扬州大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提
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喝道,前呼后拥。扬州百
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乖了,不
等钦差大人吩咐,立时下令拆墙,将大床抬入花厅,放在厅
心。韦小宝传下将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
将领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
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头陀等前来劫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他
孤身一人。韦小宝心想:“刚才在丽春院中,如此良机,七个
美女却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过了谁,还
有谁没抱。咱们从头来过,还是打从一呀摸开始。”口中低哼:
“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拉住辫子,提了起来,那
人左手扠在他颈中,正是洪夫人。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
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女都已醒转。双
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
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广,床中七女谁也不敢动弹,不敢出声。
此刻韦小宝又想享温柔艳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鬼,你好大胆,连
我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
我不是戏耍,这个……那个……”洪夫人道:“你唱的是甚么
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里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
洪夫人低声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
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
遵奉不误。”
洪夫人见他说这几句话时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啐
了一口,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
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
里传令好了。”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
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
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辫子,喝道:“甚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
胡说八道。”说着又是用力一扯。韦小宝大叫:“哎唷,痛死
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甚么总督、尚书,已然大为起疑,待
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
“钦差大人,有甚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甚么!哎唷,
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洪夫人心下气恼,提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
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妈啊,别打儿子!”洪夫人
虽不知他叫人为娘,就是骂人婊子,但见他如此惫懒,提掌
又待再打,突然肩后“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
臂软软垂下。
洪夫人一惊,回头看是谁点了她穴道,见背后跟自己挨
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
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叫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
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后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
剑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师姊点你的!”她见到点洪夫
人穴道的乃是双儿。
毛东珠提起手来,打了沐剑屏一掌,幸好她已无内力,沐
剑屏并未受伤。毛东珠第二掌又即打来,方怡伸手格开。
阿珂见四个女子打成一团,翻身便要下床,右脚刚从被
中伸出,“啊”的一声,立即缩回。韦小宝拉住她左脚,说道:
“别走!”阿珂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你
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
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
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一掌打中了。
霎时之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子乱打乱扭。
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
雌混战!”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下
来。八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女子齐声尖叫。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
知给谁扭住了,叫:“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大小老婆们
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不敢动手。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老婊子乃是钦犯,千万不可让
她逃走了。”众将官都感奇怪:“怎么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
老婆,其中一个是钦犯,两个却又扮作了亲兵?”当下有人以
刀枪指住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
了手铐。
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
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罢。”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
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
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里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
又是脸红,又是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
“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
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
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
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双手紧紧抓住长
袍的下摆,遮住裸露的双腿,低下了头,双颊晕红。
众兵将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
美。”只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
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拍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
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
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官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
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他的元配
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也不合体统,一时
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
子不用生气,下官立时杀了郑公子便是。”大声问道:“丽春
院里抓来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领道:“回都统:这小子
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如想
逃走,先斩了他左腿,然后再斩他右腿……”阿珂吓得急叫:
“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的。”韦小宝道:
“你如逃走,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方怡、沐剑屏等扫了
一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郑
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甚么相
干?为甚么要怪在他头上?”韦小宝道:“自然相干。我这些
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色鬼,一见之下,定然会不怀
好意。”阿珂心想:“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
甚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
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筵,不戴手铐的好姑娘们,在
这里陪我喝酒。”众亲兵轰然答应。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
啦。”
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到哪里去?”
曾柔转头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韦
小宝一怔,问道:“为甚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甚么?
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
百姓吗?我先前还当你是个……是个英雄,哪知道……”韦
小宝道:“哪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哭了出来,掩面道:“我不
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喝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听候
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
觉得她的话倒也颇有道理,自己做了鞑子大官,仗势欺人,倒
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
也罢了。做奸臣总不成话。”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曾姑娘,
你回来,我有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
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
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如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
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
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去。再把
那姓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说这几句话时,委
实心痛万分。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她去罢,让她
去找她的亲亲刘师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
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甚么钦差大人、都统大人?我
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韦小
宝道:“快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
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实是恋恋不舍。只
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
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
温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韦小宝登时精神为之一振,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
对!我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
娘,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
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洪教主之命,
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甚么红教主、绿教主,
不见,不见,快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
步,又道:“那人说,他们手里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
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
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好的货色,我怎么肯换?”那
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甚么男
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甚么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
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甚么一个是喇嘛,一
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把兄弟。”
韦小宝“啊”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
子给洪教主拿住了。”说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
干甚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百万个男
人来换,我也不换。”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
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
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轧姘头,她才算我是
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着实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
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
我扣着洪夫人有甚么用?她虽然美貌之极,又不会肯跟我仙
福永享,寿与天齐。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喝道:
“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那两人放回来,我
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杨贵
妃,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本来杀了我头也是不肯放的,掉他
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女人虽然差劲,却是不
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
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说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
何必客气?咱们好人做到底,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后收
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
洪夫人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
“陆先生,你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
家得胜回朝,祝你与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祝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比南
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头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
那就难了。”大声吩咐:“奏乐,送客,备轿。”鼓乐声中,亲
自送到大门口,瞧着洪夫人上了轿子。
第四十回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
了一顶大轿,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眼见到手的美人一个
个离去,心情奇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么?”
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
人。”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
“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甚么
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
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
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
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
人为是。”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大事,这样要紧?”
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
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
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
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
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
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
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
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
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
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
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
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
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
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
来是严加惩处的。”韦小宝“唔”了一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
轻轻就把门房、轿伕的事一句带过,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
起。
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
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读书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
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
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
甚么害处啊。”
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
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
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
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
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
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
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
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
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
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
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
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
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
璋也开过大炮吗?”
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
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
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
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
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
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
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
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
变。)
韦小宝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
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
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么?
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
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
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
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
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
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么家伙了?”
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
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
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
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
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甚么?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
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
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
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
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
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
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
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
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甚么了?”吴之荣放下
《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
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
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
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
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
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
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
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
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
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
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
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
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
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
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
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
“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
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
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
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
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
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
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祐
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
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
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
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
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
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
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
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
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
如德祐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
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
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
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
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
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
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
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
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
(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
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
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
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
“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
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
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
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
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
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
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
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
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
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
“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
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
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
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
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
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
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
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
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
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
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
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
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
是此人的拿手好戏。
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
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
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
《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
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
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
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
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
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
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
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
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
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
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
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
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
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
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
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
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
婆,要你看不过?”
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
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
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
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
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
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
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
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
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
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
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
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
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
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
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
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
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
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
……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
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
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
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注:顾炎武之诗,原刻本有许多隐语,以诗韵韵目作为
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
后人不易索解。潘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
文所引系据潘著考订。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
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
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
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
暗叫:“糟糕!”
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
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
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
总结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
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
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
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
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
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
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
‘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
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
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
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
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
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
上没说要造反啊。”
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
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
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
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
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
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
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
“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
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
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
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
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
又用甚么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
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
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
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
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
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
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
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
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
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
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
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
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
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
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及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
么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
“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
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
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
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
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
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
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
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
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
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
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
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
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
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
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
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
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
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
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
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
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
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
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
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
人得知么?”
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
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
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
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
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
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
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
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亲自拜折,启
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
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
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
只要皇上一喜欢,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吴之荣喜欢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
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
韦小宝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
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
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呜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韦小宝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
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么事,我一定给你办
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
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
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
办到,越显得我宠爱我的好双儿。甚么事,快说。”
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
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
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
儿甚么地方得罪你了?”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他没得罪我。这
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
害死的。”
韦小宝登时省悟,那晚在庄家所见,个个是女子寡妇,屋
中又设了许多灵位,原来罪魁祸首便是此人,问道:“你没认
错人吗?”
双儿泪水又是扑簌簌的流下,呜咽道:“不……不会认错
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庄家捉人,我年纪还小,不
过他那凶恶的模样,我说甚么也不会忘记。”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十分为难,她才会大大见我的
情。”皱起眉头,沉思半晌,踌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
府的知府,皇帝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你如杀了他,只怕
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
恐怕……恐怕……”
双儿十分着急,流泪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为难。
可是,庄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磕
头,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恨。”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
你要我杀了皇帝,要我自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
府?可是你得给我亲个嘴儿。”
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相公待
我这样好,我……我这个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
着低下了头去。韦小宝见她婉娈柔顺,心肠一软,倒不忍就
此对她轻薄,笑道:“好,等咱们大功告成,我要亲嘴,你可
不许逃走。”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
你此刻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够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庄家,教
他跪在庄家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奶她们亲
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
双儿觉得此事实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睁着圆圆的眼
睛望着韦小宝,不敢相信,说道:“相公,你不是骗我么?”韦
小宝道:“我为甚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
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场大富贵,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双儿
真心对我好,那比世上甚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靠在他的
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搂着她柔软的纤腰,心中大乐,寻思:“这等现成
人情,每天要做他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吴之荣这狗官怎不
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来求我报仇,让我搂搂
抱抱,岂不是好?”随即转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
吴三桂,怎能让吴之荣害死?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韦小宝道:
“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门外守着,
别让人进来,可也别偷听我们说话。”双儿应道:“是。我从
来不偷听你说话。”突然拉起韦小宝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
闪身出门。
李力世等天地会群雄来到室中,分别坐下。韦小宝道:
“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众
位商量,急忙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虽然闹得一塌
胡涂,终于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为诧异,韦香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荒唐。宿娼嫖
院,那也罢了,却从妓院里抬了一张大床出来,搬了七个女
子招摇过市,乱七八糟,无以复加,原来竟是为了相救顾炎
武和吴六奇,那当真想破头也想不到了,当下齐问端详。
韦小宝笑道:“咱们在昆明之时,众位哥哥假扮吴三桂的
卫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觉得这计策不错,昨晚依样葫
芦,又来一次。”群雄点头,均想:“原来如此。”韦小宝心想
若再多说,不免露出马脚,便道:“这中间的详情,也不用细
说了。”伸手入怀,摸了吴六奇那封书信出来。
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的
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字。大
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
却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颇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
将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甚么“欲图中山、开平
之伟业”,甚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
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
韦小宝笑道:“兄弟肚里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
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
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
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
蒙古王子。韦小宝请天地会群雄以亲兵身份伴随接见,生怕
这两个“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
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
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
这时阿琪手铐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齐整。
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
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
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
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
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
人,将他二人换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
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
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
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
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
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为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
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
来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
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
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
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
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
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
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字,写来担保是不会错的,那
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有些儿
不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
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
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
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
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
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
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
马备轿,恭送出门。
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韦小宝吩
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
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
“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
生、吕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
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
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
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
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
坏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
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李力世,徐
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
三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
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
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
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兄弟解难。唉,当真是
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
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
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
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
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
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
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
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
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
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露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
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
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
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韦香主,你看此
事如何善后?”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里盘桓
几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
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如果狗官胆子大,吓他不死,一刀
砍了他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
只怕泄露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香主要杀他,总也得
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
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
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
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
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
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
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因此提议原
信照抄。但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
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
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甚么?
吴三桂写信给他,如果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
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
为甚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吏部、刑部两
位尚书,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
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
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
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
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
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
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
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
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平、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
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
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么,只道是甚
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
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
“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
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
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
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
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朱元璋,未
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
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
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
“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
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
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
兵的武人。”
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
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
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
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
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
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
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
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
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
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
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
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
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
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们
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
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
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
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
天川和高彦超从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里
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么有趣。江苏省
那些大官,好比马抚台、慕藩台,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
们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于这三位老先生
了。”正想到巡抚、布政司,亲兵来报,巡抚和布政司求见。
韦小宝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韦小宝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
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
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
文,交给布政司慕天颜,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慕
天颜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内容,说道:“大人,
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
兵造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
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
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
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甚
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
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马佑和慕天颜虽听
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吴
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
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
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
“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
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
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
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
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
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
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么
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
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大人造反。他
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么,要他说得明
白些。他老是抛书袋,甚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
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
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
成练达,也不说穿。哪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
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
傻。
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
小宝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事。哼,他小小
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
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马佑道:“是,
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
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
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
了来同一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
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
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
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
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
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
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
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
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
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
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
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
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
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
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
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
……”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
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
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
了朱元璋、刘伯温甚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
甚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甚
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
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
伯爵甚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
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
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
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
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
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
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
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
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
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甚么?”吴之荣道:
“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
就是了。”
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
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敢插口。马佑
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韦小宝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
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
“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
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
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
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
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
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
面讯问,对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哪里更有怀疑?昨日在
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
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
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里长篇大论,
到底写些甚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
释,甚么“斩白蛇而赋大风”、“纳圯下之履”、甚么“奋濠上
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明。马佑道:“单
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
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
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韦小宝和
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至
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同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如果派我当大元
帅,那可威风得紧。”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
当即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
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
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
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
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
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
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
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
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
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
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
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
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
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
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
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
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
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
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
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
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
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
满意足了。
总督昨日也已得到讯息,连夜赶到扬州,他和巡抚送的
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
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藩台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
小宝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
奏摺,请韦小宝面奏,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亲入
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
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功劳。
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
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
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
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
上一定十分欢喜。”
众官辞出后,韦小宝派亲兵去丽春院接来母亲,换了便
服,和母亲相见。
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
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
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
钱输了个干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老娘要做生意,还
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
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有丫头
老妈子服侍,甚么事也不用做。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
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
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韦小宝知道母亲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纳闷,确
也毫无味道,拿出一叠银票,共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
笔银子给你。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己做老板娘罢。我看
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
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
“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
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
你长大了,自己来做老板罢。”低声问道:“小宝,你这大笔
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罢?”
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满堂红!”一把掷
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
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第四十一回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
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
少了许多招财纳贿的机会。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桂、贵州巡抚
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南巡抚朱国治被杀,云贵总
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
太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
那师爷捧了诏书读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款投诚,授
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恩
赉有加;开阔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
亲王,重寄干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师爷的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
贼的确不错,半分没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
也不过封个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
那师爷继续诵读: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
于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于诚心,且念及年
齿衰迈,师徒远戍已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乃饬所司安
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
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蔡毓荣等奏:吴三
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
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解说,赞一句:“皇上宽宏大量,没骂吴三
桂的奶奶,还算很客气的。”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
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
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
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
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
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
其下渠魁,以及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
食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解说:“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
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难搔,回顾
李力世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
王做做,倒也开胃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
“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
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
帝出力?但如韦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
倒也不错。”
韦小宝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要尽快赶回北京,讨
差出征,以免给人赶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抢去了平
西亲王的封爵。
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
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
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
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
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
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
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
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
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
名把总大声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
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
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
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
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
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
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
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
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
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
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
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
么身份。
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
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
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
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
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
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
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
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
“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
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
百岁。”
韦小宝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
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
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
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
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
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
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
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
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
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
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
贵人光临呢?”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
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书的。这一场大仗
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
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
“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
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
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
“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点
头。
钱老本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听得
这位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
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
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
“长沙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
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
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
藩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
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大清
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
这么说,但沅州这一仗打下来,昊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
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
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
好吴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
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
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
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
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神色尴尬,只
有苦笑。
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
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
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
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什么?”胀
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
开守备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
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
碟碎了一地。
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
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当着的便摔了出去。顷
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来看。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
颤声大叫:“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
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看了公文,说道:“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
万兵去,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干干净
净。”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
完,摊开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
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均想:“听他语气,
竟似是吴三桂手下的。”
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毁了公文,老子
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
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将下来,
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站得远远地,有气没
力的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
一名仆妇捧了一碗热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
“少爷,请用参汤。”
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便如全没瞧见,毫不
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挺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
付了饭钱-一行径自出门。只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
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什么路道。徐
天川道:“这人撕烂那武官的衣衫,功力这等厉害,当真……
当真少见。”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这么一推,似
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真不容易。风兄弟,你说
该当如何?”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一想,
都觉有理,对这一推,不论闪避还是挡格,至少在他三尺之
外方能办到,既已欺得这么近,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
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
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难保不断。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一党,但眼见他行凶伤人,竟
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虽然被害的是鞑子军官,终究不是众
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
会,便均住口。行出数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两骑马急
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两骑并行。群
雄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
外,余人谁也不肯让道。
转眼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后,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
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
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
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雄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
“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好问?”那
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
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那仆人道:
“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
“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便在此
时,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
来了。”勒转马头,迎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
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
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
眼,问道:“你们为什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
指,又问:“你们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声音尖锐,语气
十分倨傲。
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
犯井水,干么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说道:“凭你
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问的两句话,你听见了没有?怎
不回答?”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的
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你口口声声称他平
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肓,还是及早回家寿
终正寝,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
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拍的一声,
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胁中掌,摔下马来。这
两下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来竟是那
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
退着回坐车中。
群雄大哗,齐向大车扑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
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
把式的座位。
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一拳打出,和
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
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后待要立定,
突觉双膝无力,便要跪倒,大骇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
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
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出。
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
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了得,颇出意料之外,右
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踏
上骡背。
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二仆纵马退开,叫道:
“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
武,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攻那病
汉左侧。突然那骡子长声嘶叫,软瘫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
侧。原来风际中踏上骡背,足底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
脊骨便断。
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
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一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
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
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
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们过去,陪我孩儿玩玩。”言中之
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
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
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闹出
不少纠纷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
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后,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
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句话,
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
击出。这一招“青龙白虎”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
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肯松手,这
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一送,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
的大力推动过来,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
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一直向那病汉转了过去。
那病汉正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相斗,见
徐天川转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
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着伸手一
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
向那老翁旋转将过去。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
这陀螺旋过来!”玄贞奋力冲上。那病汉随手一拨一推、一拨
一推,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也都转成了陀
螺。只风际中没给带动,但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跃退三
步,双掌护身。
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转个不停,想运力凝住,却说什么
也定不下来。哪一人转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
推,旋转的势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铜
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哪一个转得缓了,
势将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转上一转。
韦小宝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他身前,提
心吊胆的护住了他。韦小宝低声道:“咱们三十六着。”双儿
道:“快到庄家去。”韦小宝道:“对,一到庄家,大吉大利。
做庄家的可以吃夹棍,大杀三方。”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
荣,跟在后面。
那病汉转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
着儿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为小主人助兴。
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个
“古松矫立势”,当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
右足退了一步,侧肩让开,却不敢出掌还手。那病汉怒道:
“你这坏人,你不转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又
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时身不由主,在
那病汉大笑声中急速旋转,待要使“千斤坠”定住身子,被
那病汉在后腰用力一拨,又转了起来。
吴之荣见那病汉和对头为难,陡然间现出生机,当下一
步一跌的行得几步,假装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双儿用力拉
扯,他只不肯起身。韦小宝大急,生怕他向敌人说出真相,左
手托住他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韦小宝从靴
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绞,将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
之荣痛得晕了过去。
双儿只道韦小宝已将这奸贼杀死,叫道:“相公,快走!”
两人向前飞奔。
两人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
韦小宝向左首的乱石冈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
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得马匹不能驰入乱石
冈中,那仆人跃下马来,叫道:“两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
你们陪他玩,快回来。”韦小宝道:“转陀螺的事,老子可不
干。”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堆,韦小宝和双儿脚下
甚快,那仆人追赶不上。那病汉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
趣!”下了马背,咳嗽不停,从南抄将过来。
韦小宝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
仆人扑过来要捉韦小宝。韦小宝使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
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
向他后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
伸手去扭她右臂。双儿左掌疾落,擦的一声,已斩中他后腰。
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已抓住
他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喀喇一响,扭断了他手肘关节。
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几
个起落,纵到双儿身前,左手挥出,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
头青丝散了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伸手抓住了她
长发。双儿“啊”的一声大叫,一招“双回龙”,双肘后撞,
那病汉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两只手拳,反
在背后,跟着右手将她长发在她双手手腕绕了两转,再打个
结,哈哈大笑。
双儿急得哭了出来,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
汉伸指在她腰里轻轻一戳,点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
撇下双儿,向韦小宝追去,片刻间便已追近。
韦小宝在乱石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次要抓到了,都被
他用“神行百变”功夫逃开。那病汉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
倒好啊。”韦小宝内力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然气喘吁吁,
知道再过一会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现下轮
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
扑去。
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在乱石堆中转来转
去。韦小宝早瞧出他武功虽高,为人却痴痴呆呆,四十几岁
年纪,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乱石堆中倏来倏往,刚
见他在东边,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边出现,神速直如鬼魅。
韦小宝又是骇异,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
了的。”假装追赶,奔到双儿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
“喂,我就算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汉哈哈大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咳咳……呜
哩哩,吹牛皮!”
韦小宝抱着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越走越远。那病汉
叫道:“没用的小东西,你还捉不住我……咳咳……”向着他
抢近几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动
了。”说着作势向他一扑。
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我孩儿咳嗽!”嗤
的一声,一粒石子破空飞来。石子虽小,声响惊人。韦小宝
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还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
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
另一名男仆纵身过来,抓住韦小宝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
妇面前,抛在地下。
那病汉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葱,咳咳……
跌一交,扑隆通!”
韦小宝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都已被长绳
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妇手中拉着长绳,连吴之荣也缚
在一串之末。每人头垂胸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
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手,
是哪里学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变’功夫跟谁学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婆子的眼光倒厉害,知道
我这门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
“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颇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
道:“什么神行百变?你说我会‘神行百变’的功夫?”那老
妇道:“呸!你这几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
神行百变了?”韦小宝坐起身来,说道:“是你自己说的神行
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
爬百变’?”
那病汉拍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只会神爬百变,哈哈,
有趣。”俯身在韦小宝背上点了一指。韦小宝只感一股炙热的
暖气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
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你快爬,爬一
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要蛤蟆爬,这才叫得神爬百
变。”
韦小宝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如会,你爬给我看。”那
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说的,武学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
还要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师’。爹,武学之
中,有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那老翁皱着眉头,摇了摇
头。
韦小宝道:“你是武学大师,天下既没这门功夫,你自己
就去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话未说完,屁股上
已吃了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老妇向
儿子横了一眼,脸上微有忧色,似乎生怕儿子听了这少年的
撺掇,真去创什么“神爬百变”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
这件事,又问韦小宝:“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这两个老妖怪,一个小妖怪……不,中妖
怪,武功太强,老子是斗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骗
骗他们。老子倘若冒充是吴三桂的朋友,谅他们就不敢难为
我了。”向吴之荣瞥了一眼,灵机一动,说道:“我姓吴,名
叫吴之荣,字显扬,扬州府高邮县人氏。辣块妈妈,我的伯
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
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老夫妇和那病汉都大为惊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
“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韦小宝道:“怎会是假?
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只要我有一件说错了,
你杀我的头就是。”那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什么东
西?”韦小宝道:“你说是东西呢,还是人?他最爱的人,从
前是陈圆圆,后来陈圆圆年纪大了,他就喜欢了一个叫做
‘四面观音’的美人,现今他最心爱的美人,叫做‘八面观
音’。”
那病汉道:“美人有什么好爱?我说他最爱的东西。”韦
小宝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的了。第一是一张白
老虎皮,第二是一颗鸡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
的大理石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
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露出里面所穿的
皮裘来。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韦小宝大奇,道:“咦,咦!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
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来?”那病汉得意洋洋的道:
“什么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的。”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
……”那病汉道:“夏国相是你姊夫?”韦小宝道:“是,是堂
姊夫,我堂姊吴之……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夫
很会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
“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
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
排在第一个。”韦小宝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
王大哥、张国柱张大哥,那都是顶括括的战将,好威风啊,好
杀气!”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
韦小宝一意讨他欢心,信口开河:“我姊夫说,当年陈圆
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有点儿伤风咳嗽,听人说,只要
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吴……
向平西王讨这张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盖几天是可以
的,赐给你就不行了。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
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剥不到皮。这张白老虎
皮放在屋里,邪鬼恶魔一见到,立刻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
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盖,盖不了几天就皮
到病除。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龙
皮、白虎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
关心的事,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治咳嗽,虽不甚信,却亟盼
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你面
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聪明,倘若这白虎皮真能
治病……”那病汉皱眉道:“我又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
妇笑道:“是,是。你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
却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乐乎。”那病汉哈哈大笑,
笑声中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道:“你晚上睡觉之时,咱们记
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病汉转过了头不理。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
下?”韦小宝心想:“我冒充是老汉奸的侄子,也不打紧。要
徐三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可一万个不愿意了。他们
骨头硬,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
下。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额驸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来。
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
想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
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是刀山剑林,也要去闯了。”这
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
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人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
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妇去解开了双儿缚住两手的
头发。那老翁对韦小宝道:“单凭你这一面之辞,也不能全信,
这事牵连重大,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么证据?”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
身带的。这样罢,咱们去北京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
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童
叟无欺的吴之荣。”心想一到北京,那里还怕你们胡来,就算
当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
帝,公主也必点头称是。
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韦小宝突然想起,
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写的家书,这封信给
旁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
一瞧倒也不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
交给老翁。
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韦小宝还怕他
们不懂,解说道:“斩白蛇、唱大风歌什么的,是说朱元璋
……”他不解说倒好,一解便错,将刘邦的事说成了朱元璋,
幸好那老翁、老妇正在凝神阅信,没去留意他说些什么。那
老妇看了信后,说道:“那是没错的了。平西王要做汉高祖、
明太祖,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义是
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己其志不
小哇。”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你年纪轻轻……”心中
自然是说:“你这小娃儿,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么?”
那老翁将信折好,套入信封,还给韦小宝,道:“果然是
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
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韦小宝自称是
吴三桂的侄儿,对方居然信之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
小香主诡计多端,当下都默不作声。韦小宝心想:“老子曾对
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吴三桂的儿子,儿子都做过,再
做一次侄儿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吴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
能翻本,就不吃亏。”
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阵阵寒风
吹来,那病汉不住咳嗽。
韦小宝问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妇道:
“我们姓归。”韦小宝心道:“什么姓不好姓,却去姓个乌龟的
‘龟’,真正笑话奇谈。”那老妇瞧着儿子,说道:“这就天黑
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韦小宝道:“是,
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
咱们这就借宿去。”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
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见什么炊烟?
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
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儿子身后,伸手搂住了他。韦小宝
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
行了一阵,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去,瞧前面
是市镇呢还是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先烧热水,归
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伙儿热水洗了脚,再喝酒吃饭。多赏
些银子。”他说一句,双儿答应一声。他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
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疾驰。那老
妇脸有喜色,韦小宝吩咐煮热水、暖参汤,显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数里,双儿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
镇,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说他家男人都出门去
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他们也不要。”韦小宝骂道:
“蠢丫头,管他肯不肯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
“是。”
那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他家没男子,难道还抢
了他、谋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
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朵半聋,缠夹不清,翻来覆去,只
是说家里没男人。
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子,这不是许多男子来了吗?”一
闪身,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
大厅上坐定。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主
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两名仆妇答应了,
径行去找厨房。
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后来曾听韦小宝说起个中情由,眼
见他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骗得自投罗
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
韦小宝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里流血的汉子是什么
人?”韦小宝道:“这家伙是朝廷里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
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
头。”那老翁当时离得甚远,却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
团,这时听韦小宝说了,仍有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
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
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问:
“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
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连连点
头。韦小宝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要造反,
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
“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
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他回坐椅上,
问韦小宝:“吴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师父教的?”韦小宝道:
“我师父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过我……我
又笨又懒,什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没学
好,难道我不知道了。”但于他的“神行百变”轻功总是不能
释怀,虽然韦小宝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
“神行百变”上乘轻功无疑,又问:“你跟谁学的轻功?”
韦小宝心想:“他定要问我轻功是谁教的,必是跟我那位
师太师父有仇,那可说不得。他是吴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
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
明平西王的五华宫里见到了我,说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
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
很辛苦,自以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
还有这位身强力壮、精神百倍的归少爷,却一点也不管用。”
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
语,可比听到什么奉承话都欢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
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上来,说道:“二哥,孩儿这几天精神
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
实是萎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难过,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这就是了。”
那老妇问道:“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
“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蒙住过很久。”那老妇道:“啊,
是了,他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
转头问双儿:“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
妇都凝视着她,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件要紧之极的大事。
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
说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韦小宝道:“她是我的丫头,那位
桑结喇嘛,也指点过她的武功。”
老翁、老妇一齐摇头,齐声道:“决计不是。”脸上神色
十分郑重。
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越咳越厉害。老妇忙过去在
他背上轻拍。老翁也转头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
托了参汤和热茶出来,站在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
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众人、连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已走入后堂。那
老翁忽地站起,问孙妈道:“冲茶的热水哪里来的?”韦小宝
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乱跳,暗叫:“糟糕,糟糕!这老不死的
知道了。”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
的什么水?”孙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
们仔细看过了,很干净……”话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两
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伸手按头,叫道:“茶里有
毒!”
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
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韦小宝叫道:“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烧的,厨房里又没来过
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
那病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
“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燉
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
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
那老翁强运内息,压住腹内药力不使散发,说道:“快去
挹两盆冷水来。”
张妈、孙妈没喝茶,眼见奇变横生,都吓得慌了,忙急
奔入内。
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
一名男仆腰间拔刀,一低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
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已无力捏住。那老翁
左手扶住椅背,闭目喘息,身子微微摇晃。
韦小宝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
那老翁突然挥掌劈出,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塌
了一张椅子。徐天川等大声呼喝,跃起身来,抢到老翁身前,
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出指点了他穴道,又点了那老妇和
病汉的穴道。
韦小宝跳起身来,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
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
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老天爷有眼,
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引着他
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
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上按摩。那伤者哇
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
微笑道:“不要紧了。”声音柔美动听。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
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
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又白又嫩,只眼角间有
不少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
来岁,容貌却不过三十岁上下。他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
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
那女子笑问:“你这孩子叫我什么?”韦小宝站起身来,说
道:“你是三少奶的师父,我该叫你婆婆,不过瞧你相貌,最
多不过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
说道:“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
“倘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
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好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
真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
道儿。”
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
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
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
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
是他。”韦小宝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
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事,非把
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
“你如吩咐要绑人,你自己发号令罢,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
不敢绑的,不过如果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却打他不
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过了。”知她这么说,只
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
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来,跟
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
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
索,将老翁、老妇、病汉和两个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
那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
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于是将如何与那老翁在饭店相遇的
情形说了,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自然略过了不说,只
说这痨病鬼武功厉害,大家不是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
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他从小就生重病,到现在身
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
说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
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不能骂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
对师父着实怕得厉害。
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那就该杀。你师父知道了这
事,还会大大称赞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
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
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这
里,咱们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
你说好不好?”
三少奶道:“师父吩咐,就这么办好了。”但想在此处居
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觉诸物搬迁不
易,不禁面有难色。
一个白衣老妇人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
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
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来,跪在地下。
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
“吴大人,这部是什么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
已看得滚瓜烂熟,一见这书的厚薄、大小、册数,便知是自
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
便点了点头。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里供的英灵,当年你都
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
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李令晰、程维藩、李焕、王
兆桢、茅元锡……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
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八
九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
成中死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个不
住。
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
位相公有的在牢狱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惨遭凌迟,身受千
刀万剐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已给你害死。
今日如一刃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
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罢。”说着解
开了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地下。
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要他自杀,又如何有
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他喉头荷荷数声,一交摔倒,扭
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
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
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
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
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
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
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是。”
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韦少爷
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
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
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
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
好好的学学呢。”韦小宝道:“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
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
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
错了,下次不敢了。”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下
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人,下
毒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
要他们瞧得起了?像那吴之荣,他去向朝廷告密,杀了几千
几百人,他不用毒药,难道就该瞧得起他了?”
这番话句句都教韦小宝打从心坎儿里欢喜出来,不禁眉
花眼笑,说道:“婆婆姊姊,你这话可真对极了。我小时候帮
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
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
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
那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
你几个耳光。”韦小宝忙道:“那时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师伯
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
脖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
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说老实
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
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
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
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
韦小宝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这不上
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会胡里胡涂
的就喝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
得下第一流的。”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婆
婆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说!我没换。归
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什么相干?
一个是痨病鬼,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
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希奇?”
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
韦小宝知她怕日后师父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
这女子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
我拜你为师,你收了我这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
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将手掌搁在他颏下。韦小
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惊,只
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钩尖甚利,闪闪发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
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齐腕而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
装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儿,也无不可,这就
来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只铁钩。”
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
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
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
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
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
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
何惕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
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
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
上,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
得他倒?
那病汉归钟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来绝难养大,后来
服了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
已受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
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
钟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却还是
如八九岁的小儿一般。
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
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
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
哪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手掌一看,
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
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
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
阵‘师父姊姊’。”韦小宝道:“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
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般美貌姑娘,我多
叫得几声师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
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子,于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
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
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哟,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左手抓住
他后颈,将他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火
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韦小
宝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
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
韦小宝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
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极,说道:
“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地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
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
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
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
韦小宝道:“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倘
若突然之间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强,这种来无影、去无
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
对头,正在恶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韦小
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这才避过了。
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咦,谁来了?
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
可。”何惕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说得不错。这钢针上
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倘若避不过,便已死了。那时我可并
不想杀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
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没有的事,快别
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割了你半截舌头不可。”
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
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
少年往时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
脸上仍不禁发烧,她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
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
了一根铁带出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
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当真巧妙,
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铁带上机括,铁盒中就射了
钢针出去。”心想她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
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
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
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
在他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
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
用完之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
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
毒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
仍然千万不可乱使。”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韦小宝答应了,先
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
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
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哟,
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觉奇
怪,说道:“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
腰里。你拿出来瞧瞧。”
韦小宝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
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
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
声,连退三步,惊叫:“是……是吴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
韦小宝道:“他……他是我们会里的兄弟,吴六奇吴大
哥!”心下悲痛,放声大哭。
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
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
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
着首级,叫道:“双……双儿,这是你义兄吴大哥,他……他
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
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
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
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
哭。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
为吴大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
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
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也要把他斩为肉酱
……”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
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
并不倒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
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
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
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只消连她师
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
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
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
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
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
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
吗?”
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哪里?”
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
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
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怎么
……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
“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
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
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
……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
……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
帝……”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妈,吴三桂是
他妈的什么好东西了?”
归钟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东西,
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
“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
是你伯父!”归钟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了话
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李力世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
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
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
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
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
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
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
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