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啼血〉

北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汴京城淪陷。大金元帥粘罕與斡離不劫掠京師,帶走欽、徽二帝、皇族宗室、工匠藝妓、金銀絹緞、書籍古器等,不可勝數。史稱「靖康之難」。

靖康一劫,擄走京師一萬四千餘人,從良、懷孕的歌妓都被押去;名醫、和尚、各種工匠,稍有名的俱不能免。大內歷代收藏為之一空、歌舞樓台化做廢墟、太學府空無人影、官宅廟宇被燒之過半。

饒女真人這般搜刮,卻怎般也找不著那第一金釵:赤琴鳳吟。鳳吟名列十二金釵之首,以紅色琵琶「赤梧桐」得名。相傳她在京師學藝,藝成後離開京師,行走江湖。因琴音豪氣干雲,如萬馬奔騰;故江湖人舉為第一金釵。赤琴鳳吟行蹤遍及大河兩岸,走唱事蹟,時有所聞。然而自大金揮軍南下後,便沒了消息,不知是生是死,亦不知芳蹤何處。

女真人於靖康二年四月下了汴京城頭,押著數千車財寶俘虜,揚長北去。

往後數月,漢人悲愴淒切,女真人歡喜高歌。時光匆匆,不覺已是六月酷暑。

1

這一日,天還曚曚亮;薊州城外,一輛車待在城下,車夫打理馬匹;旁邊等著四人:分別是書生、風塵女、和尚和孩童。四人各自帶著行囊,除了和尚與孩童一路來的以外,彼此都還生疏。

四人擱上了行李,書生道:「戰亂年頭,車馬都讓給蠻子了。感謝諸位同道的,願意與小生湊合這車。往後七日,到真定之前,小生何世忠還請各位多多照應。」

那風塵女沒什麼打扮,只略施薄粉;懷裡一支大布囊,卻是沒同行李放上車;聽何世忠一言,說道:「國難時節,生活本來便將就著。何公子客氣了。」

何世忠道:「秦姑娘,將就的日子不長了。小生聽說兩個月前康王在南京即位,領了兵要和蠻子一較長短,現在沿大河南岸駐軍。姑娘暫且忍耐個五日,待過了黃河,我們便到家了。」原來那風塵女姓秦。

車夫與孩童一聽,都喜笑開懷;何世忠又多說了細節;秦氏暗暗嘆息,似乎另有心事;和尚聽又是一場干戈人命,直念:「阿彌陀佛」。

 

何世忠說完,問和尚道:「大師如何稱呼?」

那和尚雙手合十,虎口掛著念珠,說道:「貧僧渡相。這孩子叫小民,是城裡宋家的孤兒;阿彌陀佛,說起來還是戰爭造的孽。貧僧受人所託,要帶這孩子去依親。」說著,教宋小民行禮。

何世忠道:「原來是件慈悲善事。敢問大師,一路上吃食方便麼?」戰亂年頭,要什麼沒什麼;和尚吃素齋,這可真令人發愁。

渡相道:「吃葷,便是造了殺生業;吃齋,便是執著、便是著於生殺相。貧僧渡相,渡生殺相,渡戒律相,萬法斷滅,不著於任何相。」

何世忠只聽到渡相說了許多「相」,卻沒回答到底吃葷還是吃素;思索一陣,才道:「大師果然好修行,連戒律也勘破了。」

此時車夫催促,怕晚了到不了燕京;四人趕緊上了車,拉下遮陽棚蓋,轔轔往西行去。

眾人這一行,便是離開女真的是非地,回到漢家故土;心裡既是欣喜,又是悵然,三人各懷心事。宋小民頭一回坐車,興奮地探頭探腦;不久,便注意起秦氏女那布囊,問道:「這是什麼?」

眾人先前也是好奇,但不便相問;聽宋小民一問,都向秦氏女看去。

秦氏女向宋小民微微一笑,道:「這是琵琶。」

宋小民說道:「可以看嗎?」

何世忠道:「小朋友,這是別人的寶貝。」戰亂年頭,捨不得丟的一定不是普通東西。

秦氏女道:「公子言重了。這不是個值錢貨,說起來還是個害人的東西;只是故人所贈,捨棄不得。」

渡相輕閉雙眼,撥著念珠道:「阿彌陀佛!色不迷人,人自迷之。世人勘不破色相,卻要怪罪色身。」

何世忠道:「大師所言甚是;這琴又不是情願害人。」

宋小民不懂兩人在說什麼,直吵著要看琴;秦氏女面有難色;何世忠道:「琴姑娘,既不是稀奇寶貝,瞧瞧又何妨?」

渡相撥念珠道:「物皆有命,女施主何必執著?」

秦氏女嘆了口氣,撫著琴包,說道:「這真是件害人的東西,諸君瞧了,還請不要張揚。」

眾人心想不過是把琵琶,都答應了。秦氏女小心翼翼地將琴囊橫放在大腿上,撫平了摺紋,拉出兩邊的帶子,慢慢將繩結理開,解下布囊,現出內層的錦囊。將錦囊拆開,見裡頭又是層包裹;褪了三層,才見到支紅褐色木匣。

眾人暗暗心驚:那些褪下的套子,不是錦的便是絹的,單那上頭的繡工便價值不斐;究竟是什麼這般珍貴?再看那木匣漆雕暗紋、流金鑲花,式樣繁複,不知是什麼圖案。

秦氏女撫著那木匣,半晌,才打開匣邊的扣榫,掀起匣蓋。忽然一縷檀香飄了出來,匣內安著一把紅褐色的琵琶。

秦氏女嘆道:「這琴自從城破後就沒開過了,如今一看,還是和往昔一般。」

眾人見那琵琶琴頭白玉雕鳳、琴軫和琴格也是白玉所做,紅銅色琴身,漆上暗藏紋飾,兩旁琴孔金邊雕花;不禁呆了。

何世忠端詳片刻,倒抽一口氣,道:「莫非是赤梧桐?」

渡相一怔,說道:「施主說的是金釵鳳吟的赤梧桐?」

何世忠道:「小生瞧這琴古檀琴身、白玉格、藍田軫、羊腸精弦,紅漆暗藏鳳棲梧桐紋,想來便是傳說中的『赤梧桐』。聽說這把琴是由她師傅『玉琴映月』所傳,因此愛琴如命,從不讓人碰,便是拿寶貝換也不成。」

渡相點頭道:「貧僧也略有耳聞。聽說鳳吟琴聲激昂,有大唐遺風;人不在京師,名氣卻比京師的還響。前些陣子蠻子在京師找她不著,竟搜城三日,不知傷了多少人。阿彌陀佛,又是堪不破名利色相。但這琴為何會在這?」

何世忠拱手向秦姑娘道:「恕小生冒昧,秦姑娘莫非是……」

秦氏女適才便默默聽著,彷彿事不關己;聽何世忠一問,嘆了一口氣,道:「這浮名,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渡相與何世忠見秦氏女不否認,便是招了。渡相唸誦佛號;何世忠道:「過去的事再提也無用。金釵向來在江湖上飄忽無定,今日有緣一見,不知能不能聽一首?」

宋小民一聽有聽的,嚷著想聽。秦鳳儀道:「何公子,只怕不合時宜。」

何世忠道:「現在時運艱難,蠻子飛揚跋扈,處處都是他們的歌樂,聽著怎麼不嘔氣?若能一聆故國仙樂,當然合時宜、非常合時宜。」

秦鳳儀嘆道:「女真人還沒發兵前,人人也是這麼說。」說著,拾起赤梧桐,轉軸撥弦,唱將起來:

匈奴崩境內,落日照荒城;

野骨折戟散,敗旗故帳傾。

秦鳳儀琴聲一起,眾人心頭一震:那琴聲好似一支重槌,直敲心頭;震得車棚莎莎作響,陳年老塵紛紛掉落,狹縫裡的小蟲倉皇逃竄。再聽那琴聲:起初琴聲沈重,好似地底有什麼東西「蹦蹦」直跳,驀地不知哪來的軍馬,「錚錚鏘鏘」一片殺伐之聲,把地底跳動聲淹沒;待軍馬離去,只剩一片淒涼;琴聲哀切,接起下段詩:

高官何足論,骨肉皆分離;

哪堪弦歌得?時聞夜半啼。

字字淒切,聲聲散落,好似一人踉蹌而逃,又像婦人哽咽悲泣;愈趨愈緩,不成曲調,到最後的「啼」字,已細若無聲。

何世忠聽完這詩,面如土色:這前半首詩描寫女真人入侵,國難當頭,大宋節節敗退;下段說漢人受人欺凌,哪有心情唱歌尋樂?

渡相直念佛號;宋小民問了詩意,何世忠便解釋給他聽。正說著,驀地一聲馬鳴,車身一震,竟停了下來。

車夫叫道:「壞了!這草長得看不見路了。」

2

一行人往車外看去,見四周都是雜草,一車陷在雜草中。車夫憑經驗,且行且走,直到傍晚,才進入燕山地界;但此時城門已閉,一行人只得在交亭過夜,隔日清早動身,午時未到,便進了燕京。

燕京為燕雲十六州之一,五代石晉時割送契丹,成為遼的南京。後來北宋聯金攻遼,原可以收復十六州,但因為攻遼失利,十六州又被女真人索了去。現在是大金國燕京析津府。

一行人進了城門,見此地雖是大都城,但房屋簡陋,遠不及尋常漢人城市。路上女真人、契丹人與漢人雜處;市集討價還價,嘈雜聲中還夾著汴京官腔;不禁大感奇怪:「這地方怎麼聽得到京腔?」

忽聽一陣纖歌暖響,翠笛吟春,聲聲都是大宋名曲;眾人不禁心頭一動,尋聲望去:見是個歌樓,牌上寫著女真字;這樓雖舊,卻新裝了些漢族式樣,雕工精細,不同凡響;再聽裡頭笛音婉約、技藝精湛,也不是普通樂妓可為。

何世忠道:「這城怎回事?連笛音都帶著京韻。」

宋小民問道:「叔叔怎麼知道?」

何世忠道:「這笛聲我好像在京師的醉月樓聽過。」

渡相道:「阿彌陀佛!這醉月樓的名號,貧僧也聽過。」

何世忠點頭道:「連大師也聽過,看來這醉月樓真的有名!」

宋小民道:「什麼有名?」

何世忠道:「就是很多跟你秦姑姑一樣厲害的人:醉月樓這一輩出了兩個金釵,其中一個是鳳吟,另一個就是吹笛子的。上一輩還有名姬『玉琴映月』,」

渡相接口道:「便是鳳吟的師傅。」

宋小民拉著秦鳳儀的袖子問道:「秦姑姑,是這樣嗎?」

秦鳳儀正望著那歌樓呆呆出神,宋小民連問了幾回,都恍若未聞。

燕京是關外大城;由於往後數日路途,都沒這般大城市,所以得在此採買糧食傢伙;車夫怕走晚了,前後不著村落,於是尋了客舍落腳。

一車在客舍外停下,眾人進店點房;掌櫃的見是漢人,便喚了漢人伙計。眾人見那伙計操著一口京腔,神情委頓,提筆記帳,卻字跡如神;早已忍不住好奇,問伙計是怎麼回事。那伙計一臉冷淡,問什麼都不答,只領人看房。

一行人遞上路引,領了鎖匙。輪到秦鳳儀時,伙計一見秦鳳儀,歪頭一愣,隨即恢復尋常神情,給了鑰匙,然後將房間方位說了。

何世忠看那伙計反應,嚇了一跳,對秦鳳儀附耳道:「那伙計沒認出你吧?」

秦鳳儀道:「沒人拿真名走江湖;現在又沒駢髻裝扮,便是熟客也認不出。」聊了數句,分頭入房;將行李安置好,鎖了門,認明來路,往那歌樓走去。

先前在車上沒瞧仔細,秦鳳儀這回走在路上,才發現那些操京腔的似乎都是奴僕:沿途見女真人打罵漢人、大屋前掛著漢人死屍;不由得越看越驚。不一會,已到那歌樓前。

樓外聽得裡面仙樂飄飄,蠻人嘻嘻笑笑。笛聲和著眾樂,如黃鶯般,從林間飛進市集,繞過仙觀,乘風飛上九霄,然後隨月華傾洩,注入寒江,轉眼又見漁舟唱晚;各曲間轉得圓潤,接得毫無破綻。

秦鳳儀越聽越疑:「怎麼有人笛音那般像曉兒妹妹的?」聽著聽著,彷彿又回到京城,一時欣喜,唱道:「蕭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是李白的〈憶秦娥〉。

那笛聲忽然一頓,似乎嚇了一跳,但其餘樂器沒停,於是趕緊轉音換調,竟將下闕詞接了:「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秦鳳儀聽笛聲一頓,忽然驚醒:此地是燕京,不是汴京;心裡幾分的惆悵、又幾分的吃驚:自己無心唱起,能將曲調硬聲聲轉過去的,必是陸曉兒無疑;但金釵翠笛春曉怎會在這?想進去一探,但又怕見到故人,想離去,卻又怕失了機會;遲躇良久,不知如何是好。

秦鳳在樓前不知站了多久,路人指指點點,渾然不知;待回了神,發現笛音已不在樂曲中;嘆了口氣,正要離去,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樓旁窄巷裡一人小聲叫道:「鳳儀姊姊,是鳳儀姊姊嗎?」

秦鳳儀回身一看,見到一俏面孔,正是翠笛春曉陸曉兒;驚得全身一震。

陸曉兒一把將秦鳳儀拉入巷內,見四下無人,說道:「姊姊,你怎麼會在這?你的首飾呢,怎都不戴了?」

秦鳳儀定了神,見陸曉兒比起昔日,消瘦不少;心裡心疼,道:「姊姊路過。妳呢?怎麼會在這?京師出了什麼事?」

陸曉兒道:「姊姊,你沒聽說麼?女真人去年十一月圍了京師,說咱皇上許了河東河北卻毀約,朝廷要談和,卻不許;要打,又打不過人家。如此到了潤十一月,女真人破了城,唉……」頓了頓,然後道:「他們暗地裡搬了那麼多東西,還要咱賠款。全京師也拿不出那麼多錢啊!於是金釵千兩,什麼人多少兩,拿人抵錢,這才保住全城性命。

「我們和皇上一路隨斡離不走,到了這,女真人就讓我們自尋生路。姊姊別擔心,我們雖是金釵,但比不上娘娘們那般人人想搶,日子過得跟在京城時那般差不多,爺們也好伺候。妹妹在這可是頭牌呢,要休息也沒人敢攔。但皇上他們就可憐了,被留在斡離不的寨子和憫忠寺。」

秦鳳儀對京師的事雖略有耳聞,但聽陸曉兒說來,仍是又驚又悲。陸曉兒續道:「姊姊日後別走唱了,那日為了妳,女真人搜了城,唉……你現在沒裝扮正好,沒人認得出。」

秦鳳儀百感交集,問道:「師傅呢?」

陸曉兒神色一變,道:「姊姊聽了別傷感,師伯在路上仙逝了,死前還念著姊姊呢。」頓了頓,又道:「姊姊你可別報仇啊!師伯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秦鳳儀摸摸陸曉兒的頭髮,淡淡一笑,道:「妹妹,你瘦了。」陸曉兒一怔;聽著秦鳳儀續道:「這些日子難為你了。以後還有多少姊妹可以說話?有什麼心事,別瞞著姊姊,好嗎?」

陸曉兒眼睛一酸:四月以來,餐風露宿、還要伺候爺們;一路上十個病了八、九個、死了五、六個。若非姊妹們互相扶持,哪能撐到這兒來?經秦鳳儀這一勸,眼淚如潰堤般,怎般也止不住。

陸曉兒哭濕了一張絹子,又拿出一條;秦鳳儀見她妝花了,拿絹子為她擦理;看她不哭了,才道:「好妹妹,別害怕,壞日子快過去了。姊姊在路上聽說康王起了兵,現在在黃河南岸,再熬幾個月,就可以回家了。」

陸曉兒一喜,正想請教,但怕離開太久,給人起疑,於是道:「妹妹該回去了,姊姊請保重……對了,姊姊要是想妹妹,就在這翹起的板子上打三二拍,妹妹要是在,一定會出來。」頓了頓,又道:「別要想報仇啊!」這才別了秦鳳儀,從後門回去。

3

眾人採買了乾糧雜貨,隔日一早,正將動身,卻被一名官差在客舍前攔了車夫,說要找鳳吟。

眾人都知道秦鳳儀若露了身份,恐怕會有麻煩,所以一整天都小心的;見官差上門,都納悶:「莫非是鳳吟在路上給熟人認出?」秦鳳儀自知沒人認得,心想:「難道便是昨日找曉兒時露了馬腳?」

那官差一身女真官服,五官髮束卻是漢人;見了秦鳳儀,說道:「我是通事劉彥宗,金釵鳳吟,二皇子有請。」

宋小民問道:「二皇子是誰?」何世忠道:「是斡離不,就是去年和前年帶兵從這兒出發,兩度攻下太原,和粘罕一起圍京師的那人。」

一行人聽是滅國仇人,心想:「他們強取豪奪還不夠,現在還要搶人?」不禁氣憤。又見此人報了漢族姓名、也是漢人相貌,卻穿著女真官服,還將「斡離不」稱做「二皇子」;恨不得揪起來打一頓。

劉彥宗看慣了這般表情,見沒動作,於是再說一回:「金釵姑娘,二皇子有請。」

眾人怒目而視;一旁漢人伙計冷冷道:「現在江山的他們的,認清楚誰是主子。」

何世忠一怔,盤算一陣,說道:「這位仁兄說得不錯,況且那人是派人來『請』,不是派人來『拿』,不像與人刁難,去去又何妨?」渡相誦了一句:「阿彌陀佛」,也說走走不是壞事。宋小民叫道:「不可以!他們打壞了我家,壓死了阿爹阿娘,他們是壞人,秦姑姑不可以去!」何世忠一驚,當即打了他一巴掌;宋小民大哭,渡相他拽到旁邊去。

秦鳳儀輕嘆了口氣,道:「諸位稍待,我去去便回。」說罷,擱下行李琴囊,隨劉彥宗離開。

秦鳳儀上了轎;劉彥宗騎著馬,一路介紹燕京景致:說這大屋是汴京某工匠翻修的、那歌樓有汴京的哪位藝妓、洗衣院內有哪些公主娘娘;待說到大屋前掛著的漢人死屍時,還得意地哈哈大笑。

秦鳳儀盡讓劉彥宗說,劉彥宗要她附和,便隨意答腔。不一會便到了皇子寨府,兩人出轎下馬;秦鳳儀見此處雖是二皇子所居,但房屋簡陋,與路上一般木造的大屋,連圍牆也無。

劉彥宗通報入內,二人一路穿廊過殿;秦鳳儀見奴僕對自己指指點點,嘻笑嘲諷;自己雖聽不懂,但也猜得大概。不久,進了大廳,廳內幾張太師椅,牆上一幅佛像;都是京師之物。

廳內僕人早已吵得喧騰,兩人進入後,更像要將屋頂掀了一般。劉彥宗見慣了,交代秦鳳儀道:「女真人左膝跪著就是行禮。待會見了二皇子,就這般拜見。」

說話間,內院一聲叫喊,大廳肅然一靜,奴僕各自歸位,一名女真壯漢走了進來。但見此人髯鬚、虎背熊腰、圓領衫,青蔽膝,衣著甚是華麗;但面色偏黃,略帶病容。

劉彥宗道:「這位就是二皇子。」領秦鳳儀行禮。

秦鳳儀心想:「這一臉病容的就是斡離不?」左腳後踩半步,左膝著地,緩緩拜下,也不待斡離不示意,便自起身。

女真人不如漢人那般繁文縟節,反而喜歡直性子;見秦鳳儀行禮乾脆,隱約有股氣勢;輕蔑之心登時收起。斡離不見過許多漢族女子,也沒見過這般直爽的;讚了一句,然後請鳳吟奏曲。

奴僕得了命令,嗤嗤竊笑,從裡面拿出一把白琴。秦鳳儀一見那琴,全身一震;只見那白琴漢白玉琴頭,琴身鑲著翠玉雕成的花鳥,正是師傅玉琴映月的白玉琴。這玉琴冰心,夜可映月,但因鑲了翠玉,普通人彈,聲音乾澀。若以巧勁撥弦,使琴玉合鳴,聲音便清脆如珠,有如琴罄雙奏;是奇琴之一。女真人不知,竟當作劣琴看待。

秦鳳儀恭敬地接過白玉琴;見白玉琴內外油污酒臭,想來一路風塵,心裡悲憤;於是拿帕子將琴細細擦了,換上新弦,調了音,然後纖指輕挑;只聽琴聲有如古剎晚鐘,自空山悠悠傳來,「咚咚」直敲心頭,震得樑瓦窗戶「吱吱」有聲,腳下黃泥地也微微震動。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迸出一聲驚嘆;之前竊笑的人登時面如土色;斡離不也暗暗叫好。先前玉琴映月奏這琴時,聲音婉約柔媚,叮叮咚咚,有如簷下聽雨;現下鳳吟彈奏,聲若鴻鐘,大開大闔,又似縱馬大漠;不由得耳目一新。

秦鳳吟用巧勁扣弦;起初琴聲細微,似在遠處,但越發越響,一波近似一波,擊著心頭,好似萬馬奔騰;是一首〈十面埋伏〉。

眾人只覺腳下越震越猛、樑上灰塵「沙沙」落下,好似真有千軍萬馬往此處逼來;忽然,刀槍馬啼聲將大廳衝破,耳旁短兵相接、蹄聲慌亂、提戈嘶吼、殺聲震天。自己單騎奔逃,左突右衝,卻始終尋不著生路;身後追兵時遠時近、遠方亂箭呼嘯,眼前沙塵蔽日;好不容易待得殺聲暫遠,卻猛地一聲如碎瓶,曲調嘎然而終。

所有人都驚呆了,竟爾忘了喝采;良久,才回過神來:一曲聽得汗流浹背、桌椅蒙了層灰。斡離不大嘆一聲「好」,忽然狂咳不止。左右趕緊遞上茶水,斡離不喝了幾口,才緩過氣來。

斡離不讚了幾句,劉彥宗一一翻譯了。斡離不道:「金釵鳳吟,你是你們主子獻俘名冊中之人,理當將你留下。今日派人將你請來,已甚為優待,今後賜你留在寨中。」

秦鳳儀聽了翻譯,卻不意外;道:「妾身有幸,蒙您恩賜。但既然要留在寨中,便得先知曉幾件女真人的規矩,以免誤了您軍國大事。」

斡離不一怔,道:「說。」

秦鳳儀道:「大金律法允許買賣良民嗎?」

斡離不道:「買賣良民在這比在大宋還嚴重,當然不允。」

秦鳳儀道:「原來如此,買賣良民在大金是重罪。那麼妾身還想知曉:如果一人與另一人盟約,但其中一人後來死了,或沒法兒擔了,盟約還算數麼?」

斡離不道:「尋那人的親戚朋友,只要有擔得起的人,盟約都還算數。」

秦鳳儀道:「我們主子還是皇上時,能擔得起約,與您結許多盟。但您廢了我們主子後,能擔得起事、與你起約麼?」

斡離不道:「做不了主,自然擔不起事。」

秦鳳儀道:「要是您與我們主子有盟約,現在我們主子擔不起事,您認為誰能擔得起?」

女真人離開汴京前,立了姓張的做聽話皇帝,便是不希望誰能擔大宋的事;而康王起兵,還不成氣候,斡離不也不希望他擔得起;於是道:「沒有。」

秦鳳儀道:「既然沒人擔得起,那麼獻俘那盟約算是不成了。」

劉彥宗嚇了一跳,小心地將話翻譯了。左右一聽,似乎有理,但又覺得不妥。秦鳳儀解釋道:「您廢了我們主子,先前能擔得起事的現在都擔不起了,盟約做不得數了。在大金,拐賣民女是項重罪。妾身雖然曾是獻俘名冊中的人,您將妾身留下,有憑有據,只是那憑據現在做不得數了。現下妾是一介民女,以作不得數的盟約將妾留下,便是拐賣民女,眾口鑠金,只怕壞了您和大金國的名聲。」

劉彥宗翻得冷汗直冒。斡離不見過無數俘虜,這般以理服人的卻是頭一回;一時啞口無言,沈吟半晌,才道:「你們主子拿你做獻俘,聽你們主子的命,為國解厄,便是你的本分。」咳了幾聲,又道:「總之,離開燕京,必然不准。念妳這般聰明伶俐,只要與我共度一夜良宵,便還你自由身。」

雙方話不投機,秦鳳儀被送出了寨。劉彥宗道:「金釵姑娘,二皇子待你不錯,平常哪有這般便宜?他雖好說話,但不是能商量的人。姑娘您好好想想,將細軟收拾收拾,別連累您同行的。」將秦鳳儀送回客店。

4

秦鳳儀回到客店;眾人仍在廳內待著,問起事由,秦鳳儀便大致說了。

宋小民聽完,問道:「渡相師父,什麼是『一夜良宵』?」

渡相道:「阿彌陀佛,就是欺負你秦姑姑。」

宋小民道:「斡離不怎麼那麼壞?害死了阿爹阿娘,還要欺負秦姑姑,好像我們漢人都可以讓他欺負。秦姑姑,你千萬不可以去!」

渡相誦了聲佛號;何世忠道:「小民說得不錯,姑娘萬不可委曲求全。我們漢人雖然文弱,豈是貪生怕死之徒?這斡離不一時性起,說不從就不讓人走。但想必軍務繁忙,改幾天就會將這事忘了,我們到時再走。諸位以為如何?」

渡相道:「何施主慈悲心懷,己溺溺人,同舟共濟。貧僧願與施主們共渡此劫。」

宋小民也答允了;秦鳳儀謝過眾人。眾人各自取回行囊,又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劉彥宗竟又來客店,勸秦鳳儀許了;秦鳳儀沒答允。如此過了一日,劉彥宗又來。秦鳳儀心想劉彥宗這般殷勤,不像一時玩笑;便請其餘人先行,不要誤了行程。但眾人不甘示弱,誓要一同進退;於是又住了一晚。

第三日,劉彥宗照常來訪;眾人心裡開始發毛了,雖不願這麼依了斡離不,但多住了這麼幾日,只怕路上盤纏要不足,況且若不是這幾日耽擱,早就渡了黃河;於是依秦鳳儀建議,先行離城。沒想到城衛說斡離不有令,不能讓眾人出城;眾人一臉錯愕,不得已又折了回來。

宋小民一路噘著嘴,到了客店,哭道:「為什麼秦姑姑一定要給那人欺負?秦姑姑給人欺負一下又會怎樣……」話未說完,何世忠一巴掌打下去,叱道:「我們漢人講忠講孝,怎可以隨便依了那蠻子?」

渡相一臉沈重,拉宋小民回到原房。何世忠將行李從車上卸下,擱回房間,在房內踱步一陣,然後出去敲了秦鳳儀房門。

秦鳳儀先前聽宋小民那般哭,早已猜到了七八成;此時聽人敲門,開門一見:是何世忠。

秦鳳儀歉然說道:「何公子,連累了你們了。」請何世忠坐下。

何世忠道:「秦姑娘,請聽小生一言:自古江山易主,雖說風水氣運,但哪一回改朝換代,不是因為君主昏昧無知?宣和皇帝用王安石變法,民不聊生,路有餓殍,這般算是明君麼?……」長篇大論,便是說改朝換代,都是因為大宋多行不義,將大金視為主子才是正道。

秦鳳儀聽完,說道:「敢問何公子,我們大宋歲貢大遼,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何世忠一怔,道:「便是換幾年兩境和平。」

秦鳳儀又問:「前年大金大軍南下,朝廷始終以求和為上,你道是為何?」

何世忠道:「也是為了減少兵馬征戰。」

秦鳳儀道:「有人說為何不與蠻子一決勝負,但憑大宋的兵力,打得過麼?」

何世忠搖頭道:「打不過。」

秦鳳儀道:「朝廷這般委曲求全,便是為了百姓安居樂業;邊境守將奮勇抗敵,也是為了保全江山社稷。你口口道女真人的好,打了祖國是應當;對得住這些為百姓、為江山犧牲的人麼?」

何世忠一臉土色;秦鳳儀續道:「你們讀書人吃了百姓的米糧,卻只會逞口舌,不為百姓謀福,反讓百姓餓死、讓蠻子來打,然後說只因為君王昏昧無知。你這般便是忠、便是孝麼?」

何世忠被罵得冷汗淋漓;秦鳳儀將何世忠請出了房,心裡也是無奈。盤算間,又聽得敲門聲;開門一見:是渡相。

渡相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貧僧見施主執迷不悟,特來開示。」

秦鳳儀請渡相坐了,道:「和尚請說。」

渡相道:「施主,敵我是一相、男女是一相、色身是一相、寵辱是一相,都是由『我』而有其相。其實眾生平等,哪來差別?諸相非相,諸法斷滅。不要執迷不悟,我們一身臭皮囊,生的時候一個樣,死的時候一個樣,何需執著?」

秦鳳儀道:「多謝大師開示。妾身的事耽擱了大師的行程,想必大師心念切切,想趕緊回中土禮佛吧!」

渡相撥了念珠,道:「施主好慧眼。」

秦鳳儀道:「妾身現在有個疑惑:還請大師解答。」

渡相道:「施主請說。」

秦鳳儀道:「這裡是佛土麼?」

渡相道:「貧僧心中有佛,此處便是佛土。」

秦鳳儀道:「中土是佛土麼?」

渡相道:「阿彌陀佛,只消心中有佛,處處皆是佛土。」

秦鳳儀道:「既然中土和此處都是佛土,那為何大師捨棄這裡,要趕去中土禮佛呢?」

渡相一愣,連誦佛號。秦鳳儀無奈一笑,道:「難為大師了,還麻煩大師轉告何公子,明日我們便可出發,到時有位姊妹要同行,還請多多擔待。」說罷,將渡相送出房門,然後拾了一袋錦囊,往陸曉兒的歌樓走去。

到了歌樓,秦鳳儀依約打了三二拍,等了許久,仍不見動靜,於是又打了一回,這才聽得笛聲歇息,陸曉兒從後門探出頭來。

陸曉兒望見秦鳳儀,先是一愣,然後道:「姊姊……你怎麼還在這?」碎步奔了過來。

秦鳳儀便將斡離不強行留人、同行人出城不得的事大致說了。陸曉兒道:「那蠻子好可惡,擄了這麼多人,還要拐你一個。姊姊,你萬不可委曲求全。」

秦鳳儀道:「姊姊知曉,所以打算再和那蠻子說說。」

陸曉兒道:「姊姊,你不知曉:那斡離不不是能商量的人:口裡說出的話,怎般也拗不得。唉……都是曉兒連累了姊姊。」

秦鳳儀拍拍陸曉兒肩膀,道:「妹妹別怕,姊姊早有法子。」說著,拿出那錦囊,道:「這些錢你就拿去贖身吧,明早與姊姊那同行的一道回鄉,找個好人家嫁了。」說完,將錦囊塞給陸曉兒。

陸曉兒見那錦囊沈甸甸的,驚道:「姊姊,你想做甚麼?」

秦鳳儀道:「我秦氏宗族忠孝傳家,以經世濟民為己任。如今落得江湖賣藝,已愧對先祖,怎還能這般從了敵人?況且還是殺師仇人!有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陸曉兒聽得渾身顫抖,眼淚在眶裡打轉,道:「姊姊,師伯只希望你好好的……」

秦鳳儀道:「妹妹,沒事的。姊姊走江湖時,學了些江湖伎倆,蠻子瞧不出的。車子明日卯時出發,你得趕緊打理,別錯過了。」將客店位置說了,與陸曉兒一陣好言安慰,然後離開歌樓。

5

秦鳳儀回到客店,交代了車夫,回到房裡,從行李內拾出片小紙包,揣在懷中,出客舍,往皇子寨府走去。

到了皇子寨府,看門的見是金釵鳳吟,趕緊將劉彥宗找來;秦鳳儀說要履行前約,劉彥宗以為被逼動了,連忙通報進去。斡離不一聽大喜,擱下軍務,喚下人張羅酒食;一時間皇子妃、千夫長、諸多勃極烈齊聚一堂。劉彥宗逐個介紹,秦鳳儀一一用女真禮拜見;待介紹到皇子妃時,劉彥宗說:「我們的皇子妃是宋朝道君皇帝的四女兒,茂德帝姬。」

秦鳳儀一怔,改用漢禮拜見;但見茂德帝姬身穿女真服飾,神色木然;見自己行禮,僅點頭示意。

正介紹著,旁邊竟已吃開了。劉彥宗忍不住酒香,索性略去不重要的,將後頭的人草草帶過。席上有漢族、女真族的食物;斡離不與眾兵將席地而坐,切肉而食,上下毫無顧忌;廳內歌舞昇平:下了一班女真歌舞,又上來一批漢家姑娘,其中還請鳳吟奏曲;一廳聽得又驚又嘆,茂德帝姬黯然拭淚。

秦鳳儀奏完曲,將琴放下,見茂德帝姬走來;趕緊起身行禮。

茂德帝姬將她攔住,道:「金釵鳳吟,不必多禮。哀家現在已不是什麼公主了。」在秦鳳儀旁邊坐下,道:「金釵從哪兒來的?」

此時劉彥宗不知哪兒喝酒去了,兩人暫時沒顧忌。秦鳳儀謙讓一回,道:「娘娘,妾身從薊州要往真定,打此處經過。」

茂德帝姬臉上閃過一絲羨慕神情,隨即黯然說道:「不知京師現在怎麼樣了。」心內直想回宮瞧瞧,但要回去,若非斡離不舉兵入京,那便是康王將女真打個大敗;但自己嫁了斡離不,無論哪件,漢夷兩邊都為難。

秦鳳儀見茂德帝姬神色,轉個話頭道:「娘娘這些日子過得還行麼?」

茂德帝姬慘然一笑,良久,才道:「月初,斡離不聽說康王起兵,便和粘罕商議,要將哀家父皇遷到上京,和皇兄一塊兒。唉,大北方的,什麼都沒有……不過,也是那日,他和粘罕打毬濕了衣襟,因此染了風寒,至今十幾天了,也不見好轉。」望著斡離不,續道:「今日還這般吃喝…」忽然一頓,不知自己該盼斡離不早死,還是希望他康復。

秦鳳儀這才明白為何斡離不一臉病容;但見茂德帝姬仍一臉黯然,於是說道:「娘娘覺得康王能成事麼?」

茂德帝姬留神四周,不見有漢人,才道:「康王性情剛烈,有膽有謀。先前粘罕要拿我們宗族,剛好他不在京師,於是請皇兄召他回來。皇兄下了詔書,知他一定不從;果然四月就自己登了基。」頓了頓,續道:「現下康王沿岸駐軍,斡離不知他厲害,正與粘罕商議發兵。」說到此,遠遠見劉彥宗往此處走來,於是道:「女真人重承諾,說一便是一;但斡離不也非易與之輩,金釵你好自為之。」說罷,起身離開。

兩人悄聲說話,廳中歌舞不歇;便是漢人,不靠近也聽不清內容。女真人性情純樸,斡離不不介意她們說了什麼,劉彥宗也省著麻煩。一廳人吃得忘懷:酒盡了再添、盤空了再上;如此直鬧到日暮向晚,才收了筵席。

斡離不喝得大醉,被攙扶入帳。奴僕將秦鳳儀重新打扮,送進斡離不帳房裡,然後退了出去。

此時帳內僅有斡離不與秦鳳儀二人。秦鳳儀見斡離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喚了幾聲,只是「哼哼」回應,看來是真醉了。几上一盞燈、一壺酒;於是背著斡離不拿出紙包,握在手心,往壺口一彈,藥粉便全數到進壺中,然後拾起壺往酒杯一斟,壺中杯中便全都參了藥。

這藥是江湖人所贈,飲之斃命,但死屍外觀毫無徵狀,便是御醫也瞧不出端倪。參藥的法兒也是江湖伎倆,普通人看著便是斟酒倒茶,渾然不覺有異。

秦鳳儀將斡離不扶起,遞上酒杯。斡離不渾渾噩噩,但美人投懷送抱,又奉上一杯酒,豈有不喝之理?況且只是漢族女子;因此毫無戒心,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忽覺腦袋昏昏沈沈,以為自己病慘了,隨即癱軟。

秦鳳儀將斡離不放下,收回酒杯,探了探鼻息:已無呼吸,於是將紙包燒了,吹熄燈火,算了方向,往南方拜了三拜,然後將餘酒喝盡。

隔日,皇子寨府發現兩人屍體,消息傳了出來。府裡人只道斡離不病死;至於金釵鳳吟,由於漢族女子自殺、病死,時有所聞,女真人毫不在意;漢人也以為是那漢女不從,服毒自殺;燕京上下全都不疑有他。

陸曉兒昨夜便將事情打理妥當,見過了眾人,在秦鳳儀房內等著,但直待到天明,仍不見秦鳳儀歸來。何世忠等人從卯時初便提著行李待著,直到卯時四刻,劉彥宗傳來消息,才知噩耗。眾人大驚:宋小民嚎啕大哭,說自己不該怨秦姑姑;渡相連誦佛號;何世忠一臉黯然;陸曉兒含淚安慰宋小民,轉回房裡默默收拾。

一行人於卯時末上了車,按原次序坐,但秦鳳儀的位置換成了陸曉兒,懷裡仍是那把赤梧桐。到了東城門,城衛知道金釵鳳吟應了約,於是直接開門放行。

人事已換,赤琴尤在,眾人舉目淒然;辭了燕京,只見蹄滾黃沙、燕京城漸行漸遠,最後沒入北方天邊。

一車轔轔,往建炎南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