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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有花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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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有花的季節

這個季節維持了好幾年,接著便不再出現了。


  香氣的幻覺散開以後已經是清晨,濛濛的霧氣之中,諾爾又感到了飢餓。畢竟他是仍在成長期的小孩,一塊麵包其實撐不了多久,所有獲得的能量也被用來修復身體的傷口。他吃力地爬起,環顧周圍,小巷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垃圾,有貧民窟自己的,有黑市扔進來的,也有黑市以外的地方扔進來的。

  為了活下去,他忍著臭味在垃圾堆裡翻找,看見勉強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就嚥下去,最後吐得一塌糊塗。彷彿連昨天吃下去的麵包跟水也被一併吐出來,在失力到彷彿瀕臨死亡的片刻裡,諾爾想,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再去偷點甚麼。

  他以為自己可以,畢竟過去失敗的次數與成功的次數相比仍然有些落差,昨天不過只是偶然。偶然被抓到,偶然被打得不成人樣。諾爾輕忽了剛吐完一場,毫無營養與力量的身軀。

  或者說,即使他現在擁有著這樣能夠輕易摧毀的身軀,他也仍舊認為他可以,如果一切是一場賭博,他永遠押自己會贏。

  但顯然,這次錯了。

——

  他安靜地潛伏在角落,等拿著麵包的男人無意走過時突然衝過去,搶過麵包就跑。但他的身體早已禁不起高強度的刺激,男人追在身後的腳步聲踏實有力,他想再加快腳步,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但地上有顆石頭,或垃圾,或甚麼東西製造的凸起。只顧著往前奔跑的諾爾無暇顧及地上,最終摔倒在地,清晰的痛楚讓他知道:他磨破皮了,正在流血。

  他應該要繼續跑的。但他起不來了。男人走了過來,是陌生的長相,但眼裡有某種熟悉的東西,他蹲了下來,壓制住男孩的身體,四肢,諾爾以為自己要挨打,於是他用盡全力地掙扎。但沒有,男人沒有打他,但碰了碰他,那是一種熟悉的、久遠的,噁心的觸感。那是某種狎暱的觸碰。他現在明白了,從黑市到貧民窟,他看到的東西更多,他知道這樣的觸碰背後的意思。

  他感到非常噁心,卻吐不出來,即使多用力的掙扎,也被好好的壓制住了。甚至看起來像是沒在掙扎一樣。周遭甚麼也沒有,沒有人也沒有可以用來反擊的物品,腳被對方的腿壓著,就連嘴都被一隻手摀著,那種令人反胃的臭味傳到喉嚨裡,但他的胃裡甚麼也沒有,甚至連吐都吐不出來。

  男人的力氣很大,手掌撕破他本來就破破爛爛的衣服,去碰他受傷或沒受傷的身體。撇除掉那些傷痕,諾爾的身體是精緻的、漂亮的,像那張還沒長開的臉一樣。像摘一朵還沒盛開但已經足夠美麗的花。花的掙扎又怎麼會被注意到呢?

 

  在那樣令人顫慄的、恐懼的、噁心的環境裡,諾爾升起了恨意。這一切都該死的可恨,可他沒辦法掙脫,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彷彿已經被注定,他會被弄髒,被骯髒的人弄髒……

  那一刻,諾爾心中恨的本質是絕望。他不相信會有第二次拯救與幫助。沒有人來幫他。沒有人。

  他想起那朵花,裝著花的花瓶,百合,以及叫做百合的少女,心裡帶著一種無法用言語解釋的情感。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慢慢停下掙扎,或許是因為疲憊,或許是因為他終於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或許是因為絕望……

  他停下了。帶著絕望與不甘。他停下了。時間像是被放得很慢很慢。

  他放棄了。

  但就在這時候,一個清脆而響亮的怒吼與比昨天更大力的、某種東西砸下來的聲音,喚回諾爾的意識,男人吐出一口血,血液落在他身旁,他向著另一側滾了一圈然後用盡全力坐起。

  有著灰白色長髮的少女怒氣衝衝的拿著球棒一下又一下砸著對方,「你在做甚麼——那只是個小孩!」

  是她。

  是百合。

  男人被球棒砸了好幾下,回過神來後憤怒地看向百合,球棒能造成不小的傷害,但他畢竟是身強體壯的男性,而對方不過只是個少女罷了。百合察覺到事態不妙,用盡全力砸向對方的腳,在他因為疼痛而站不穩、跪倒在地上時扔開球棒,拉著諾爾一起逃走。

  停頓的意識終於開始重新運轉。百合救了他,第二次。有人來幫他。有人。這個人叫百合。

  或是第三次。

  他們逃得夠遠,在某個巷子的角落裡停下——諾爾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百合也是,她並不擅長高強度的運動,他們慢慢蹲下,而諾爾在反芻完剛才驚心動魄的經歷後,抱持沉默,雙手環抱住自己瘦小的身軀,他意識到了。他在發抖。他還在害怕。

  百合慢慢靠近他,放緩自己的語調與聲音,「……現在已經安全了,你還好嗎?」

  太近了。

  諾爾下意識拍開對方,他抿著嘴,逞強著說,「我沒事。」

  但他還在發抖,不只是身體,連聲音都在發抖。百合看著諾爾,皺著眉頭,為什麼每次的幫助都會被這個小孩拒絕?明明只是個小孩而已,接受別人的善意有這麼難嗎?

  她抓住諾爾的肩膀——看,那不是還會因為觸碰而發抖嗎——把聲音放大,幾乎可以說是責罵,「沒事、沒事,真的沒事嗎?你也差不多一點,明明只是小孩而已逞甚麼強?不要覺得每個人都想害你!如果我真的想害你的話,我昨天就會當作沒看到!你感覺不到嗎?你在發抖!在害怕!誠實面對自己啊,你就真的不希望有任何人幫助你嗎?」

  諾爾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頭,百合聒噪的聲音讓人安心,可是他很累,很怕,卻甚麼都說不出口。他只能沉默。

  百合看著低著頭、身體仍在微微顫抖的諾爾,嘆了一口氣,再次把聲音放輕,像怕碰碎了那一塊玻璃似的男孩。

  「……至少,你也想洗個澡吧?稍微處理一下傷口也行……」

  諾爾還是沒有說話,但過了一段時間,她看見男孩慢慢地、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

  他們又回到百合的據點,洗澡,治療傷口,在被觸碰的時候諾爾還會發抖,後來已經能夠克制住自己,或者說是習慣百合,至少、至少顫抖的頻率沒有那麼大了。與始終散發著淺淺臭味的外面不同,百合的房間裡有淡淡的、淺淺的一種香氣。

  那種香氣與諾爾記憶中的香氣對上了,大概是百合的香味吧。諾爾想。獨自洗完澡後套著百合有些寬大的衣服走出浴室,他還是始終沒有說話,但不再抗拒百合替他上藥,那雙眼裡的星星像在思考著什麼,有些黯淡,卻又始終沒有滅下。

  百合有試圖說些甚麼,但始終沒有回應,後來也不再開口,仔細地上藥,將床留給小孩。他們安靜地相處,彷彿這裡是某種安穩的棲身之地。

  至少現在,對諾爾來說,是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百合看了看時間,向諾爾說,「我有點事,要出門一下。你先在這裡休息。」

  想了想這個小孩倔強固執的脾氣,她又補上一句,「……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把門反鎖也行。我不會進來。」

  諾爾慢慢地動了,從一開始宛如僵直的機器,到後來像個普通的、鬧脾氣的小孩一樣,把棉被拉起,蓋住自己的頭,聲音悶悶的,但依舊能傳到百合耳中,「……隨便你。」

  百合聳聳肩,臉上卻帶上了一些些淺淺的笑意。她知道,這是某種慢慢好起來的徵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好,那我先出門了。」

  百合轉身,走到門口,握住門把的時候,從棉被裡又傳出了悶悶的聲音。

  「……諾爾。」

  百合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那是甚麼,但她聽清了,諾爾。是一個冬日裡值得歡喜的日子。甚麼意思?她還沒意識到,於是沒有等到回覆的諾爾又慢吞吞地開口了。

  「……那是我的名字。諾爾。」

  少女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出來。諾爾沒看見她的笑容,但隔著棉被聽見些微清脆的笑聲,以及她溫柔的聲音,「那晚點就拜託你開門讓我回家了,諾爾。」

  她轉開門鎖,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隆起的棉被稍微動了動,像在說「再見」一樣。

  她笑了起來,關起門。

  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從那天開始,諾爾在漫長的冬天後終於迎來第一個有花的季節。花是白色的,純潔,乾淨,而美麗,陪伴著諾爾度過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季節持續了好幾年,帶來難以遺忘的記憶,在之後被美化得無比美好。這段時間也正如諾爾的名字一樣。是冬日裡,難得值得歡喜的日子。

  不過那也是最後一個有花的季節。漫長的花季以後,在他那長長的人生中,便不再有這樣的季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