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ST Ⅲ ∥
諾索維亞
囚車抵達小鎮時天還未全亮,街道兩旁的磚石上還覆蓋著一層未融的霜,在微弱的晨光中泛著濕潤的冷光。
從木板縫隙望出去的天空是無星無月的灰色,彷彿厚重濕冷的布幕壓在頭頂,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遠處建築的輪廓只剩鋸齒狀的陰影,與一排排瘦高的塔樓無聲對峙,像是在古老戰場上守衛的哨兵。
霍諾斯的冬天跟佛地杜多截然不同,沒有鋒利刺骨的風,也沒有能將人埋沒的雪牆,而是一種緩慢、持久的寒意,從靜止的空氣裡悄然滲入骨髓,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被徹底凍結。
他們最終停在一座圓拱狀的舊建築前,那建築外牆佈滿攀爬的藤蔓與歲月留下的灰斑,中央有一道半開的厚重木門,門扉上刻著剝落的符文與殘破的徽印,時光將其原本的意義侵蝕得模糊不清,門框邊緣生著鐵鏽,在微光中呈現暗紅色如血跡般的刻痕。
諾索維亞。
那是他從販子口中聽見的地名,語尾拖得長長的,像一段被吐出來的煙。
孩子們一個個被粗暴地拉下囚車,踉蹌著推向那棟建築。石階入口處散發著潮濕陰冷的味道,階梯窄而陡峭,每向下走一步,空氣就越發濕重,帶著黴味與腐朽的氣息,直到呼吸都變得困難,彷彿肺部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捏住。
階梯底部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整排石室。他們七八個人被塞進一間窄小的牢房裡,鐵門一道道關上,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徹底切斷了回家的路。
空氣裡混雜著石灰、鐵鏽與人體散發的酸臭味,燈光長年昏黃而搖曳,在牆面投下扭曲的陰影。牆面畫滿了水紋與不知名的刮痕,從天花板滴下的水珠不時砸進角落的鐵盆裡,發出單調而持續的聲響──滴答、滴答──彷彿在記錄著時間的流逝,或是倒數著什麼不祥的時刻。
芬里爾蜷縮在角落,將發燙的額頭貼著冰冷的石牆,試圖從那刺骨的寒意中換取一絲清醒。他不明白拍賣究竟意味著什麼,也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將活生生的人當作貨物對待。但他隱約察覺到,這裡不是他能夠咆哮、掙扎或逃跑的地方。
他們被分批帶去清理身體。脫衣、擦洗、剪髮,每個步驟都充滿羞辱,冰冷的濕布在顫抖的肌膚上粗暴地拖過,帶走污垢的同時也帶走了最後一絲尊嚴。有的孩子哭喊著反抗,有的拚命掙扎,然後就會遭到無情的毆打,直到他們學會服從。但多數人像芬里爾一樣,只是弓著身體默默承受,眼神緊盯著地面,連逃避的念頭都感覺如此遙遠而虛幻。
接著是統一的白灰布衣,薄得近乎透明,袖口鬆垮,腳上踩著粗麻編成的涼鞋。他們被強迫展現部分獸化型態,哺乳類是毛絨的耳朵和尾巴、鳥類是漂亮的羽毛與翅膀、爬蟲類則露出鱗片與長尾,甚至有少數水棲或昆蟲類的孩子,身上浮現濕亮鱗紋或一對透明薄翅。
所有人都被分配了一個編號,這裡沒有人想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只是等待被定價的商品。
到了第二天,氣氛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有些孩子開始被單獨叫出去,通常是那些看起來乾淨漂亮、皮膚白皙、身形瘦小的。看守們用眼神打量他們的時候會停留得更久,目光中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評估,語氣也變得略帶詭異的客氣。
他們總是在深夜被帶走,隔著厚重的鐵門都能聽見腳步聲在長廊中迴盪,那聲音在靜寂中格外清晰,像是死神的足音。
有些會回來,有些從此消失。
回來的孩子總是哭得聲音都啞了,將臉深深埋在雙膝間,身體縮成一團,彷彿想要將自己完全隱藏起來。偶爾有人鼓起勇氣悄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從不開口,只是拚命搖頭,或狠狠咬住嘴角,彷彿一旦說出口,那些恐怖的經歷就會重新降臨在他們身上。
某個夜晚,有個女孩被帶回來後,坐在牢房的另一端,用空洞的眼神望著芬里爾看了很久很久。
芬里爾沒有開口問,女孩也沒有移開視線,她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他,過了許久,她才緩緩轉開頭,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你不夠乖,他們不會喜歡你這種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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