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合的白光中有誰放下了吊人,他重重摔落地,隨後被一雙柔軟暖手輕輕包覆。
尋死者從泥地被拉起,喉間洩出一絲暗啞呻吟,身體的每一處都痛著,腦袋更是昏昏沉沉。他被誰領著穿過潮濕大地,四肢冰冷如鐵,踉蹌個數步便往前跪倒,落入一個熱軟包容的懷抱。
是引領他的那位。
垂死者侷促不安,掙扎著想要爬起,肩膀卻被那人的手壓下,如同母親抱擁稚子般輕拍。
「是我失禮了。就這樣躺著吧,您大可休息。」一道女聲從上方傳來,輕柔地觸碰他的耳尖與肌膚,如同情人在床榻上的溫柔密語。四周光影混沌,男人看不清,也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他彷彿置身在光下,有明亮的光火隔著眼皮在四周跳動,那個女人還在述說什麼,蜂蜜般甜膩的嗓音滲入體軀,掃淨垂死者滿心懼怕。
「疼……好疼啊……」貪戀於稀罕的善意,男子不願睜開雙眼,一時半刻只想繼續延續美夢。一定是夢吧。肯定是夢吧──鮮血與劍刃的盡頭,屍山與血海的終點,唯有幽魂與死亡,而此時此刻便是終結他罪孽的一生以前僅有的美好幻夢。
「盡情地哭泣吧,戰士。這是您應得的。」那人語氣輕柔,顯得親切又哀傷,使男子模糊地想起某個人。
母親。
我太想你了,母親。
他流著眼淚,挨著她的身體哭泣,將自己縮成一顆球。女人似乎穿著某種他從未摸過的布料,觸感涼滑,微微透出一股芬芳的暖意,很好地撫慰了他的痛苦。男子的回憶跟著淚水蜂湧而出,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一場戰火,帝國與同盟的衝突從未止歇,而他的母親在某次戰事中將他塞入陰影,淹沒在接踵而至的士兵當中。
漫長的暴行終結於一把貫穿心臟的寶劍。
婦人的鮮血順著劍身一點一滴墜落,化作嵌入大地的許多片污漬。
在那之後,他披戴鎧甲,手持利刃,躍上戰馬,成為復仇者──一個痛苦的、虛無的、悲哀的靈魂,在永無止息的宰割中沉淪。血液無法結束他的乾渴,逝去的生命再也無法補償,剝奪的遠遠不及創生的。
他與焚燒的烈焰同行,匍匐著、掙扎著前進,雙手沾滿腐臭的血汙。帝國的旗幟宛如一輪金色烈日,獅型的惡魔高坐其中,血盆大口盈滿嘲笑;而赤色雀鳥在他身後推擠,擂鼓不停,鳴叫聲尖銳又淒厲。
他以為夷平了一切以後能看見什麼,可是焦土之上空無一物。沒有吐息,沒有誕生,沒有歡笑與喧嘩,只餘腐臭。
血紅色的河水川流不止,焰火無止盡的焚燒,在已然成為日常的殺戮中,咒罵聲溜入他的雙耳。
惡人。屠夫。魔鬼。
過往遭他掠奪的亡魂睜著潰爛眼球怒視,腐爛的口舌訴說著最惡毒的詛咒。
男人踩過骸骨,鞋跟輾過某人脊椎,最後被僵硬的枯爪絆倒,仰躺在成山屍體中。他實在累極了。
於是他吊死了自己,就在克魯森嶺。
「為什……放……我……不活……」男人泣不成聲,終於從深沉的回憶與美夢中睜眼。
一雙明亮、祥和的金色眼眸撞入視線,它們屬於一名柔美的黑髮女人。
「雖然是自做主張,可我不忍心放您獨自一人。」她以某種私密的語調柔聲道。一陣涼風吹拂他們,空氣夾裹著一股馥郁花香,和女人的氣味出奇相似,有如她化作一束鮮花,或是鮮花成為了她。
「我不能讓死亡帶走您,哪怕需要與它抗爭。」
月光將女人鑲上一層銀色輪廓,秀髮泛出溫柔的曲線,擱落在白裙與泥地上。她的形象無比鮮明,四周因此化為黯淡朦朧的色塊。
「沒有目標……」喉嚨有如烈火焚燒,男子仍找回一點聲音。「怎麼活?」
吊人背棄仇恨,摧毀誓言,自殺的靈魂不可能得到救贖,活該淒涼的他卻仍然呼吸,蜷曲於女人柔軟身軀,被允許落下藏匿許久的眼淚。
女人溫順凝視,沒有立刻答覆。她往他的頸子塗抹一層涼藥,垂首往男人黏膩、汗漬斑斑的眉眼之間印下一吻,是個宛如親吻孩童的吻。
「我與您一同尋找,終有一日能在盡頭見到。我主母這麼保證。」
「你怎能知道?」
一段令男人坐立難安的靜默橫亙在兩人之間,他禁不住扭頭顧盼。
漆黑的裂縫爬滿斷垣殘壁,霉斑與雜草從破口湧現,彷彿潰爛的傷口。他記得這裡,克魯森嶺一處偏郊神寺,因多年戰事廢棄、破敗。他們倚靠石砌而成的祭壇,燭光搖曳中,有數名穿著與她相仿的女子吆喝著,疾步走過兩人。
此為戰事最前線,人類的屠宰場。
「──為什麼?」他不禁脫口而出。
「為什麼我們在這?或是,為什麼做這些事?無妨,終歸是相同的答案。」隨著他的視線,女子思忖片刻後微微莞爾,「我不應該為她們代言,可作為主母在塵世的口舌,是有必要為祂訴說。
「我的主母深愛世人。祂愛著我、愛著信徒,也深深愛著不信的你們。作為祂的使者,當跨越恐懼的壁壘,扶危救困,以愛為名。」
她望向遠方,神色安詳從容。男子極目望去,發現往來的其他女人正看護傷殘,傷患中甚至混著身裹金獅旗幟的人。
「……帝國是敵人。」
「是,可在我主母的看照下,帝國和同盟不分卑賤,僅僅是需要看顧、需要被愛的人……儘管,他們確實造成威脅,我們因此損失了幾位祭司,可那沒什麼,我不會死去,聖子永不亡滅。」
男人不明白為什麼女人宣稱自己不死,不過他明明白白地從字裡行間捕捉到重點。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她握住他的手,不顧手心滑膩的血,掌紋相貼。「我很高興能陪伴您,先生。」
「不,我為您的愛而感動,也為此羞愧。」男子奮力撐起腰肢,他依舊無法站起,突如其來的動作使他頭暈目眩。
緩過來後,他深深望入那對蜂蜜色的眼眸:「您為我與死亡抗爭,而我會再次投向戰場,展現對您的崇敬與愛,我會為您而戰。」一汪熱血注入胸腔,泵動冷卻多時的心。
「請收下這份微不足道的愛。」
女人睜大雙眼,面頰泛起一層薔薇色彩,而後甜蜜地笑了。「我將為您祈禱。」她跪著捧起男人雙頰,再度垂首,往他的額、鼻尖、雙頰、嘴唇落下細吻,敬虔地一如親吻神像。
「為我而戰,聖行者。」
一股熱氣湧入他的鼻腔,帶著女人體膚的優雅花香。
他深深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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