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無人窺見的陰暗角落
或者換個名字說吧,那是惡魔凝視的罪惡深淵。
阿薩姆特家族的這一代有了第三個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在愛德華與阿貝爾的母親拋下他們的父親,也就是當代家主後,這一天就成為一個勢必到來的一日。往後的所有一切也不再難以猜想……
至少,對阿貝爾來說,是的。
沒有星星眼紋的他,身體孱弱的他,可以輕易被取代的他……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淹沒了那時還小的阿貝爾,哦,不,他雖然還小,但某些天性之所以稱為天性,正是出生時便與生俱來的東西啊。
阿貝爾踏著倉促的腳步,但同時必須小心翼翼,他的身體如此虛弱,彷彿會隨時凋零的花朵一樣。
愛德華、愛德華……他親愛的大哥啊……一定會幫助他的吧?一定會的吧。他內心的信任如此堅定,愛德華在此時仍是他的避風港,與米歐一樣,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絕不可能、也不可以背叛他的人。
「不用擔心吧,這種事影響不了我們的甚麼。」
依舊忙碌著的愛德華,是試圖在證明自己而努力著的吧。可是那般姿態,在阿貝爾眼中看起來卻彷彿破碎的鏡子一樣扭曲。他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了解愛德華。
不,肯定是愛德華變了。變成一個他不再了解也不再值得信任的存在。
阿貝爾又說了些甚麼,但比起自己說出口的話,他更加清晰記得的,是愛德華說出的話。
「只能接受了,這件事別再提起了。」
阿貝爾看著愛德華,覺得對方陌生得可怕。呵,這話說得真是動聽。這是甚麼惡劣的玩笑嗎?他心中反覆詢問著,為什麼呢?為什麼能這麼輕描淡寫地接受呢?為什麼絲毫不顧忌他呢?
啊,是啊。因為這是「愛德華.阿薩姆特」,而不是「阿貝爾.阿薩姆特」啊。他心中的惡魔喃喃低語著。
是啊。
因為你不是「阿貝爾.阿薩姆特」嘛。
因為你不是那個沒遺傳到星形眼紋的人嘛。
因為你不是那個離不開病床、誰都會投來同情眼光的可憐蟲嘛。
很嫉妒嗎?很嫉妒吧?心中的聲音輕聲說道。
啊呀——嫉妒得快瘋了。這不就顯得我很骯髒嗎?
彷彿自言自語一樣的所有思考都未曾說出口,他只是沉默地、以一種陌生的、奇異的目光看著愛德華,他似乎隱約地明白愛德華語氣下的意思,不僅僅只是接受這件事,還想接受這個新的家族成員。
那個新的家族成員、即使才剛剛出生,卻被所有人歡迎著。有著漂亮的星星眼紋,生來健康的身體,還有父親的疼愛。哦,天,這不是讓人嫉妒得都要瘋了嗎?那顆一直毫無波動的心臟,彷彿因為某種情感而開始劇烈地、鮮活地跳動。可那情感卻並不乾淨與純粹,而是赤裸裸的、如此清晰明確的嫉妒。
無論是嫉妒也好,不安也好,那些隱藏著並不明顯的、求助的言語也好,他以為愛德華會明白他的心情,他以為。
原來只是「他以為」。
此刻,阿貝爾的眼神是少見的,夾雜著一種愛德華無法理解的情緒。他心裡感到一種奇異的、似乎可以說是慌亂的躁動預感,但他不明白這種預感的來由。他只是對阿貝爾有些遲疑地說,「……怎麼了嗎?」
「不,甚麼也沒有。」
阿貝爾面無表情地說,然後轉身,邁著一如既往的腳步離開。
看著阿貝爾的背影,愛德華忽然有種微妙的預感,彷彿有甚麼東西破掉了,然後阿貝爾拖著那個破掉的東西越走越遠。他心中那難言的預感愈發明顯,但他只是低下頭,繼續處理面前的文件。
要證明自己的話,就必須繼續努力下去啊。
——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啊……
阿貝爾不停想著,要怎麼做呢。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不再這麼嫉妒呢?即使像過去一樣心中毫無波動也好啊,這種感覺,彷彿連心臟都被捏緊一樣的嫉妒,好難受啊。
心中那道聲音彷彿誘惑一般地說:沒事的,只要把那傢伙殺死不就好了嗎?
可是不想弄髒啊。自己的手。他看著自己的手,重複著想:可是,不想弄髒啊。
因為已經很髒了嗎?
那道聲音說:你不是還有嗎?另一個,絕對不會背叛你的存在。
啊——是的。他想起了黑髮的少女,為他剪去了長髮,只有這個人絕對不會背叛他,只有這個人可以利用了……只有這個人了啊。
米歐。
阿貝爾的臉上終於揚起了甜蜜的笑。
因為是米歐嘛。米歐一定會答應他的。
這種病態的肯定,在愛德華的背叛以後更是不可動搖。阿貝爾並沒有意識到內心對那一名少女的迫切與需要。
至少此時此刻,他只剩下那一名少女了。
——
阿貝爾生了一場重病。
愛德華匆匆的來又匆匆的離去,新成員帶來了許多的前置作業需要他處理。家裡的僕傭來來去去,一如既往地照顧著阿貝爾。這次突如其來的重病顯然比這幾年來的幾場要更嚴重一些,本以為好些了的身體越發衰敗。
米歐幾乎形影不離地照顧著阿貝爾,看著因為生病又瘦了幾分的少年,內心滿是疼痛。因為新成員而感到不安的同時生病,阿貝爾承擔的壓力一定很大吧……這麼想著的,米歐感到自己無力至極,恨不得與阿貝爾共同承擔此時的痛楚。
看著米歐無聲卻關心的表情,阿貝爾心想,時候到了。
等到只有阿貝爾與米歐相處的時候,他抬起眼,那雙沒有星星的,如同乾燥稻草一般的眼睛看向黑髮的少女。
那是如同下一刻就要起火的眼睛,卻沾滿了溼潤的露水。
「米歐……」
米歐半跪在一旁,看著阿貝爾握緊了他的手。
「說不定以後會被取代的我……現在只剩下米歐了呢。」阿貝爾露出孱弱的笑,卻揪緊了米歐的心臟。
「不、不會被取代的!」總是冷靜的米歐語氣甚至都變得焦急了起來。
「會的……」阿貝爾的聲音顫抖著,彷彿下一刻就要破碎。那是與他的身體一樣,與他的存在一樣,脆弱的聲音啊。
「畢竟家族裡有了新的成員,比我更健康,也有著漂亮的星形眼紋,我遲早會被取代的吧?」阿貝爾輕聲說,目光看著米歐逐漸動搖的神情。
「不會的……」
「米歐……只要新成員在,我就一定會被取代的呀……」阿貝爾露出一種彷彿要哭泣一般的笑容,「因為我是阿貝爾嘛……」
黑髮的少女沉默著,凝視著阿貝爾,這是她心中唯一的、無可取代的存在。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就算弄髒雙手,也沒關係。
她彷彿終於下定決心,「我幫你吧,阿貝爾。」
阿貝爾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她。
但他們都明白的,那是阿貝爾想要的啊。
「我幫你,處理掉那個小孩。」
米歐彷彿用盡全力,才終於能輕輕地說出這句話。
阿貝爾眼神亮了起來,彷彿稻草灼燒後的黃昏,那是用一條無辜的、新生的性命點亮的眼睛,「……真的嗎?」
米歐點頭。
他們討論著該如何處理那個新生的孩子,最終決定讓米歐趁著沒人的時候把嬰兒帶到深山,任他自生自滅——即使他們都明白,一個還沒多大的小孩被丟到深山,哪能有機會活下來呢?
但他們絕口不提死亡,彷彿最後是生是死,都是命運做下的決定一樣。
最後,阿貝爾露出甜蜜的笑容,握著米歐的手,彷彿由衷地感謝著她,「謝謝你……米歐。謝謝你願意答應我,幸好我身邊還有你呢。這下我就不用害怕些甚麼了!」
米歐沉默著,似乎是有些沉重地接下了這份謝意。可沒關係,她告訴自己,沒關係的。因為阿貝爾是米歐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米歐是阿貝爾獨一無二的存在。無論哪一個都是的,不容置疑,也因此願意,去背負那樣可怕的罪孽。
——不是白白生了一場大病,真是太好了。
阿貝爾彎起眼睛,心裡想著的卻是與說出口的話截然不同的,他並不感激米歐,米歐是他的東西,是必然不會背叛他的存在,為他做這些事情不是理所應當的嗎?讓米歐答應的方法多得是,只不過其他種方法會比較傷腦筋罷了。
在阿貝爾沒有意識到的地方,一種被阿貝爾拒絕承認的安心感緩慢浮起又緩慢消散,如同使人模糊了視線的霧氣一樣,淡淡地散開了。
這樣,一切就都結束了呢。阿貝爾終於放下心來,對著米歐溫柔的笑著。那無人窺見的陰暗角落,終於無聲地、平靜地暗下,彷彿不曾存在過一樣。
而他心裡的惡魔哼笑著,瞧著那彷彿消失的深淵,緩緩地潛伏下去,等著十餘年後,攜著更大、更恐怖的罪與混亂再次出現。
畢竟阿貝爾的嫉妒與那孩子的傲慢啊,都是發自天性,永遠無法消弭的罪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