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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HR】骸髑.《純白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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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HR】骸髑.《純白夢境》試閱

出品社團:RS捲捲。

第一章 沉灰的微光

好想死。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少女沒有任何訝異的神色。

往上仰起的臉龐近乎絕望的痛苦,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景象,平凡的城市跟學校。不時拂來略有秋冬氣息的冷風,讓隻身待在頂樓的少女顯得格外悽涼。

欄杆外的世界,不是並盛町,而是樂園。

第二學期剛開始就有校慶,這種全日本學校都有的校園祭典,卻只是讓凪加深「自己是不存在」的印象而已。不要舉辦就好了--如果當著眾人面前說出這種話,儘管受到難得的注視也是帶刺的。

雖然那天不到校就能消極地不面對,但是校慶是算在正課的出席率裡,請假也需要家長同意,凪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母親或許也不在家。不管怎麼想,都只是讓凪體認到自己的無力。

不會有人察覺到這種悲淒的心情。希望被理解,被當作重要的存在。

凪曾經相信全世界會有這麼一個人願意包容自己,或許他還在前往這裡的路上,也或許是她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但是,凪已經無法再等待了,所有的冀望早已變成零散的碎片。

不想挽回,也無力拼湊。

想要甩掉眼角的淚水,凪突地站起身走向前方,被風吹冷的雙手徐緩地握住欄杆,向前傾把上半身探出欄杆外,凪凝視著腳下熱鬧依舊的校園。再怎麼等也不會出現的,所有的等待都是無謂的掙扎。稍微縮回身體的凪,指尖無力地沿著鏽掉的欄杆滑落,連同下墜的淚珠一起奔向絕望的深淵。

她根本忘記了,曾被自己緊抱在懷裡守護的夢想,最初的樣貌。

一定是很綺麗的吧。

所以,逐漸被現實蠶食的自己,絕對無法把它拼回原本的美夢。如今的凪,只會把那個美到無法描述的夢境,縫補成一個任誰都不願意看一眼的,扭曲肉塊。

跳下去。

讓她也變成那個不完整的「東西」吧。

儘管全身都在發抖,凪還是堅定地把腳踏出欄杆外,穿著褐色皮鞋的腳底確實落在窄小的平台上,黑紅格子相間的裙襬在空中起舞。那一瞬間,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得彷彿要乘風而起,被帶到一個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的天堂。

像是要確認天堂存在似的,凪再次往上抬起頭,見到了湛藍的天及潔白的雲。

「天空好藍……」在那片天空的後面就是天堂吧?

沉浸在夢想世界的凪發出讚嘆似的低語,腦袋卻倏地聯想到什麼而讓思緒稍有停頓。

潔白的雲……純白的……

--夢境。

一個閃神讓凪下意識地閉起雙眸,意識則被強行拖到精神上的世界,原本還很清晰的,屬於現實該有的喧鬧都完全聽不到,但心裡卻有種熟悉的踏實感,就像是回到母親的子宮般安心。

當凪再次睜開眼,連接到視網膜的景象,既不是現實的並盛町,也不是期待的樂園。

無法確定品種的白色花朵連綿不絕地在面前開滿,遍佈在眸底的潔白像是沒有盡頭的世界,視線所及之處全都遍佈著這種不知名的白色花朵,連栽種著花的泥土都被覆蓋而看不到半點褐色,讓這個畫面簡直虛幻得不像現實世界該有的。

然而,對凪來說這裡才是屬於她的真實。

純白夢境。

凪總是如此稱呼這個光是待著就能得到些許救贖的場所。

初次出現是代替父親存在的牌位出現在神桌上開始,顧著工作而等同於遺棄了她的母親,留下孤單無助的自己蜷曲在房裡,不斷啜泣流淚到睡意侵襲她的意識。

等到再度清醒,或者該說恢復意識,卻不是現實上的清醒,而是發現她置身在這座滿是純白色的美麗花園。

儘管凪曉得沉溺其中,並不會改變她在現實的處境,但她就是不受控制地想要一直待在這裡。升上國中後始終交不到朋友的壓力,使她越來越無法自拔。甚至到了最近,即使不藉由睡眠也能自由進出純白夢境。

是這個世界先對我不溫柔的。

明知道這是不理性的怪罪,她還是選擇把這個當成自己沉迷的藉口。

撇開這些往事不談,凪所在意的是自己並沒有試圖進來。純白夢境是屬於她的個人世界,所以要不要打開通往這裡的門,也應該是由自己來決定。

枯索腸肚也無法獲知答案的凪,輕輕抬起眼簾,想確認面前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純白夢境,眼角餘光卻立刻捕捉到不遠處那道鮮明的修長身影,勉強分辨得出對方的性別,但他背對著而讓凪無法看清容貌。

『你是誰?』

張開雙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將雙手交疊於胸前的凪,抱著膽怯的心情往前踏出步伐。

『……好痛。』

作勢跨出步伐的凪瞬間感受到無法言語的痛楚湧現而出,就像是被誰開啟了腦神經的所有痛覺開關,雙眸隨著她承受的痛苦而闔起,意識也逐漸變得模糊,所能接收的畫面也被黑暗所覆蓋,耳畔的吵鬧也離自己越來越近。

但在失去意識前,凪確信自己見到了。

清澈的湛藍。

     *

會掉下去!

在尚未看清實際狀況前,變得歪斜的身體跟底下傳來的寒風,讓她立刻察覺到自己的處境,而立刻往前伸出手拼命找尋任何一個支撐點。

雙手重新握到欄杆,回過神來的凪發現到自己正蹲在狹窄的小平台上,剛才要是沒有及時反應,她早就往下墜落摔在地面變成一灘看不出原貌的血塊。

握住冷冰金屬的力道不自覺加重,低著頭拼命抑制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儘管覺得再怎麼無助,凪現在卻也不敢放開連繫著性命的欄杆。

我沒有尋死的勇氣。

察覺到這個想法的凪,再次了解這世界雖然讓自己感到痛苦卻還是想繼續活下來。無法抬頭挺胸地面對現實,也沒有徹底結束掉一切的勇氣。活著固然痛苦,但死亡卻令她感到深深的恐懼。

……對了,下堂課是日本史。

日本史老師對學生很嚴格,要是遲到的話,一定會被責罵學生不能太懶散之類的。如果只是被老師罵而已,凪倒也覺得晚進教室無所謂,但偏偏在那之後,全班會把這件事當成茶餘飯後的配料,在那個密閉空間裡大肆地消遣。

既然當我是不存在的人,又為什麼要這樣嘲笑我?

凪無法理直氣壯地質問全班,當然也沒辦法逃離教室,全身都在顫抖的自己,一站起來就會不穩地倒向某處,這種舉動反而會引來眾人的哄堂大笑。

她只能消極地假裝沒聽到。但是,這卻是避免被欺負的手段。

一想到這點,原本還沉浸在負面情緒的凪,縱然心情上依舊呈現低落的狀態,卻還是強迫自己拖著疲憊的身體跨越欄杆,準備回到沉重無比的教室。

下意識地深呼吸並抬頭,見到天幕上的藍色,腦海倏即掠過一抹色調。

這些年來,從未有人出現在純白夢境中,之前不管怎麼尋找都沒有半個人。照這樣判斷的話,那裡就該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聖地。

那麼,他是誰?難道跟那片花海一樣,都是她創造出來的幻象嗎?

清澈似水的湛藍,是屬於少年的顏色。

也是在脫離夢境前,凪唯一瞧見的綺麗色調。儘管並非象徵奢華的金色,而是像流水般柔軟的藍,凪卻覺得那抹色彩非常的耀眼奪目,彷彿被光明所眷顧的寵兒,集萬千曙光於一身。

跟她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他是誰?是現實存在的人?還是說--

突然響起的鐘聲湮滅了凪不斷上升的激昂情緒,頓時像被淋了場夾雜著雪的冬雨,回歸到現實層面的凪失落地垂下頭,抿著雙唇把所有的思緒整理成一個結論。

想再見到他。

這麼說可能有點唐突,不,應該是非常唐突吧。但能進到她專屬夢境的人,或許就是她一直引頸期盼的那個人。把她帶離這個世界,使她遠離這種現實。

擁有擊碎現況能力的人。

     *

凪就讀的是有著「黑手黨培養學校」稱號的天野學園。

當初會來讀天野學園,自然不可能是衝著黑手黨的名號而來,純粹是母親聽說這兒的風評不錯,才想盡辦法申請到這間學校的招生名額,然而忙於演員生活的母親,時常留在東京都無法管束到,也只要求她別在學校作出有損自己名聲的事就好了。

推開頂樓同樣生鏽的鐵門,並小心翼翼地關上,她垂下頭緊盯著室內鞋的小黑點。在夢境裡出現的少年,也只是幻影吧?敲了下自己的頭,往前踏在階梯的步伐輕柔而遲緩。

剛下頂樓,就看到成群的同年級學生,朝氣十足地在走廊上跟同伴玩耍。

小學部的校舍有三棟,當作學生教室使用的是AB棟,呈現コ型的建築相對而立,還有一棟當作專科教室,較低矮的紅磚校舍;裡面也設有簡便的小型保健室,但若發生較大的事故,就需要請身兼校醫的中學部保健室老師來協助了。

中央圍繞的則是小型操場,小學部沒有體育館,朝會就是在操場上舉行,大型的演講或活動等,偶爾是獨自、也有可能會跟中學部一起在後者的體育館進行。

兩棟校舍都只有三層樓高,一層樓容納著十間教室,年級越低的話教室會在越低的樓層,聽說到了中學部就會顛倒。她不曉得這個說法的正確性,只是偶然間聽到這件事而已。

凪就讀的班級在B棟三樓,也是靠近中學部校舍的那棟,而窗戶旁最後一個正好就是凪的座位。

教室的座位通常是用抽籤決定,但沒人喜歡這種偏僻的位置,都強迫凪跟自己偷偷換籤。跟那些人相反的,凪很喜歡這個位置。老師沒注意或是壓根不管的話,就能隨心所欲地看著窗外,暫時不用理會其他人的視線。

把還剩下一點的便當裝在粉橘色便當袋裡收進書包,凪稍微用手壓住裙襬才坐下來,順勢抬頭確認一下貼在黑板上方牆壁的時鐘,離下午第一堂課開始還有十幾分鐘,教室位置也空了將近一半。

果然只有自己才會這麼戒慎恐懼的吧?無意識玩弄起淡藍色領結的凪,低頭露出苦澀的笑容。

小學部的領結顏色是淡藍色,中學部是略暗的紅色。按照學校的規定,男生是打領帶,女生是領結。凝視著纏繞在指尖的色調,凪恍神地思索著在純白夢境出現的少年模樣。

但不管怎麼努力回想,卻沒有半點關於容貌的記憶。

他也是我的幻影。

不想承認這點的凪找不到任何立證來推翻這個論點。

放棄思考這個不切實際的事,她把定焦在空盪桌面的視線轉向窗外,陸續有幾名學生從中學部的校舍經過中庭回到小學部。他們領口繫上的都是淡藍色,一下子就能判斷是小學部的學生。

應該是各班的班長或學級委員吧?學園的聯合活動都是由學生會所主導,而學生會的專用教室則設在中學部,通常都會利用課後時間,但隨著學園祭的時間逼近,變成也得利用午休的時間來開會。

為了壓抑想到學園祭而產生的煩躁不安,凪拿出日本史的課本跟貓咪形狀的筆袋,裡面簡單地容納著基本的紅藍黑原子筆、鉛筆跟修正用具。她很喜歡貓,硬要說理由的話,或許是嚮往著貓那種即使獨自一人也不覺得寂寞的性格吧;也曾幻想能跟貓一樣,靠著雙腿到各地旅行。

攤開課本,卻連一眼都沒看就往前推,讓原本被蓋在下面的筆記本重獲光明;封面當然也是貓咪。她扭開水性原子筆的筆蓋,用藍筆在平行的橫線間重複寫著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也小心翼翼,這是她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的一種方式。

只要見到紙張上浮出父母所給予的那個名字,。她就能獲得某種程度上的安心,不至於被這種氛圍壓迫到奪門而出,像大型機器裡的微小螺絲,靜靜地待在這間教室。雖然她並不覺得少了自己,這個班級就無法運作。

凪凪凪凪凪凪凪……寫完第七次的時候,筆記本上突然黯淡下來,像被烏雲遮蔽的太陽無法將光線照射在土地上。凪停下寫字的動作卻還是緊握著筆,微微抬起視線往右側看,發現隔壁桌的三名女同學正在聊天,內容似乎是學校的近期大事。雖然她立刻把視線落在筆記本的線條上,但沒有再動的筆卻顯示出她正在聚精會神地捕捉她們說的話。

「雖然沒親眼見識,但六道學長應該是個非常厲害的人吧?」

「當然。不然怎麼可能剛轉來不久,立刻被列入下任學生會的幹部名單。」

接話的是班長三倉椋美,打扮時尚個性也較其他人成熟,在班上非常受到歡迎;其他兩名分別綁著馬尾及散著長髮的少女,她就不記得了。

「但是--椋美說他是神秘主義吧?到現在,還沒什麼人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六道學長。」

反駁完兩人的三倉保持沉默,在一旁自信地笑著讓他們繼續這個話題。

「這是當然的吧?我們跟他又不同部,而且下屆的學生會幹部還有很多事要忙。」

「是說,學生會跟『彭哥列』家族不是有很密切的關係?六道學長剛來不久,就能跟淵源最久的彭哥列家族扯上關係。怎麼想都覺得--」

「喂喂妳不會想倒貼吧?」

「嘛、如果貼得到也不錯呢。」

「妳喔……想都別想了!不管是學生會還是彭哥列,都是雲端般的存在。」

「對了,說到這個倒讓我想起來。六道學長雖然是下任的學生會幹部,卻不是彭哥列家族的。」

「椋美跟六道學長一樣都是『黑曜』的吧?」同樣不解的長髮少女轉頭看向沒再開口的三倉問道。

「他原本是黑曜國中的學生,後來才轉進天野學園。之後創立『社團』就沿用了黑曜這個名稱。」被投注詢問視線的三倉不疾不徐地解釋道。

「黑曜國中……我姊就是讀那間,但我完全沒聽她說起六道學長在黑曜國中的事。」話語方落,長髮少女隨即失落地垂下頭。

上課鐘響打斷了女學生們的對話,也讓原本相當小心翼翼的凪緊張地把課本拉到桌子正中央,免得被發現她是在偷聽,開始盯著學生們逐漸回到座位上的教室發怔。

跟學校脫節的凪也大致曉得社團是什麼,但像她這種沒有加入或是偏好某個社團的學生,在小學部還算常見。

沒人願意跟自己交談的狀況,讓她對天野學園所有的知識,都得靠著偷聽來獲取。但其實這麼說也不是很正確,她沒有刻意想要這麼作,而是其他人總是自顧自地聊起天來,音量大得旁若無人,也不能怪她「不小心」地聽到了。

教授日本史的是位相當平庸的老師,小學部的老師幾乎都是外面聘請來的,看起來都蠻正常。儘管這點讓凪覺得回到了現實,但四周同學那種成熟到不像是小學生的氛圍,又會讓她懷疑起自己跟其他人的實際年齡。

跟凪同樣是在無意間來到天野學園的學生畢竟還是少數,大部分的學生都擁有「黑手黨」的意識,尤其他們又是將要踏進中學部這個染缸的白布,儘管他們確實擁有對未來及計畫的成熟思想--這點凪倒是能作保證,卻還是對半隻腳踏進的世界有所畏懼,這種焦慮的心情導致他們需要找個發洩。

時常獨自一人的凪自然就成了最佳的標靶。

稍微把日本史課本往上挪開,凪又開始拿起筆在紙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每當想到這類的問題,思緒就會混亂到凪無法冷靜思考,藉由一遍遍寫出她的名字,就覺得她還在這個世界裡活著。

我是存在的。

只要這麼想並用紙筆確認,再怎麼強烈的痛苦凪都能暫時吞到肚裡。

--ろくどう。

不久前聽到的音節沒來由地躍上心頭,她轉而思考怎麼把它寫成漢字,手緩緩提起筆在成串「凪」的末端,寫上了這個發音的唯一漢字。

六道。

六道輪迴。

把漢字寫完的瞬間,凪立刻聯想到這個名詞,像是自然而然就會有的生理反應。她並沒有特別信奉什麼宗教,但這點基本且常見的宗教用語還是會稍微有印象的。

在宗教書上看到,跟在現實裡發現有人使用來當姓氏,給凪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最初使用這個姓氏的祖先,是明白「六道」的意思才用?但其實「六條道路」之類的意思也解釋得了。像田中、山口這些姓氏一開始也單純是指居住的地方,衍生到後來才變成一個「家族」所使用的名字記號。

凪覺得姓氏是一個人屬於某條血緣的記號。

從有意識開始,她就不曾記住自己的姓氏。於是,每當同學或老師用那個名詞稱呼,凪反應會慢半拍不是沒有道理的,但不管怎麼解釋其他人也無法理解。

而且我沒有願意聽我說話的朋友。

停止思考的凪闔上充斥著「凪」跟「六道」這些黑字的筆記本,翻開日本史課本的第一頁。

     *

每當放學的鐘響傳遍整棟學園,她習慣性繃緊的神經會在這一瞬間稍微鬆懈下來。對其他女生來說,毫無新鮮事的今天相當無趣,但凪卻覺得什麼都沒發生才是件好事。

然而,因為學園祭就在下個月,每個年級的班級都必須開始籌備班級攤位。一個禮拜會有一、兩天得在放學後多留下來一個小時,課後的社團活動也理所當然往後延;畢竟這是整個校園及所有班級一起討論學園祭的時間。

今天是這學期初次的討論時間,連要擺出什麼攤位都沒個頭緒的班上,難免顯得格外吵雜。其實就算沒有她也無所謂。但要是現在離開教室,所有人都會用眼神責備自己,想到這層可能的凪,低下原本已經非常膽怯的臉蛋,默默把抽屜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

「今天只要決定主題就好了。麻煩各位同學安靜點。」如今佇立於台上的,不是擁有大人身軀的教師而是相當嬌小,跟小孩子沒有兩樣的三倉;畢竟她也確實只是小學生,即使站在屬於大人的講台也不會有人把她當成教師而安靜下來,「沒有人有意見嗎?」

凪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雖然每年都會替這個問題而煩躁,但其實能作的還不就是那些,鬼屋、喫茶店、遊樂區等等,根據班麻煩的程度,最適合的應該是餐飲類吧?只要把班排得恰當就好了,每個人也能有自己逛學園祭的時間。

但她不敢舉手。盯著放學後還是很寂靜的校園,把發抖的雙手交握在裙擺上。

「好吧。那我就隨便點人來回答囉。」話語方落,教室不約而同地響起哀號跟抱怨的聲浪,班長拿出該有的氣勢說道,「抗議也沒用。現在是九月……那就九號吧。」

把課本攤開到固定一頁,便看著窗外發呆的凪,等到發覺教室一陣安靜才發現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讓凪像隻受驚的兔子縮起雙肩。

原來剛才是我的座號。

凪突地回神,愣愣地想著。

「喂。發表一下意見吧。」

同學都不會叫她的姓氏,對他們來說自己連姓氏都沒有,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咦……那個……是、是問學園祭的攤位、嗎?」太久沒在學校開口說話的凪,理所當然變得異常緊張,深怕說錯話會招來其他人的指責,「我、我覺得……賣食物應該很……」

「算了,不該問妳的。再抽下一個吧。」三倉或許是沒注意到凪最後說的話,也或許對說話結巴的凪沒有耐心,班長自顧自地往下說道,「既然這樣就……十八號。」

「隨便賣點熱食冷飲就好了吧?」被點到的女生不悅地扁起雙唇,沒有經過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才不想一整天都被綁在攤位上呢。」

立刻有人附和了。

「說得也是。我想逛逛中學部的攤位。」

「對嘛,那天可是學生會成員難得到齊的一天呢。」

再也不想顧及其他人的目光及言談,凪把筆記本、貓咪筆袋跟需要複習的課本隨意塞進書包,亂塞的方式讓黑色漆皮的書包看來特別臃腫,隨即毅然決然站起身,儘管下意識退縮地低著頭卻還是筆直地往前進,離開這間讓她痛苦不已的教室。

既然要無視就無視得徹底,不要這樣戲弄我。

痛苦、難受的情緒籠罩心頭,凪把書包緊抱在懷裡,快步走過空無一人的教室長廊,儘管覺得背部快要被視線給刺穿,還是不敢抬起頭來,查看真的有人在注意著她。

只是想著要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空間。

     *

不想回家。

儘管這時間家裡應該沒人在,但凪就是不想那麼早回到家,那座只有她一人的空城。

事業版圖頗大的父母都相當注重個人隱私,那棟大得不切實際的洋房,實際居住的只有她一個人;父母都忙到沒時間也或者他們是不願意回來的,房屋及庭院的整潔都是聘請清潔公司假日來進行維護。

才剛步至位置前的些許空隙,全身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離,凪根本是踉蹌著往後跌在座位上,支撐著身體的雙腿也變得軟弱無力。儘管有冷氣卻也不怎麼涼的密閉空間,甚至讓她熱到後頸微微地冒出汗水,但凪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發抖。

蹙起的眉梢使得雙眸微微瞇起,濕潤的眼眶跟著擠出容納不下的淚水,滴在被她抱緊的書包上,她彎起身軀不讓公車的後照鏡反射出自己的容貌,在即使一人獨坐也相當窄小的空間蜷曲著哭泣。

離開教室也只是一時的衝動,光想到這件事明天會被怎麼渲染並在教室裡傳開,她就怕得全身發抖。如果問凪後不後悔作出這種事,她也無法給予任何的確切答案。

至少在那一瞬間,她不想再繼續待在教室裡。

可怕的不是教室,而是坐在裡面那些把別人踐踏在腳下的同儕。凪平常看起來雖然膽小,但偶爾會有令人意外的舉動,然而到目前為止,忍受著欺凌的她卻從未主動反擊。

「妳不在商店街下車嗎?」司機平穩但溫和的嗓音讓凪脫離思緒的世界,回到這個殘酷的現實。對於反應慢半拍的她,司機沒有表現出不耐,反而積極地往下問道,「學生不都是會往商店街跑嗎?還是說,妳是新搬來的,不曉得並盛町的商店街?」

好想哭。

彎腰屈膝抱緊著自己懷裡僅有的書包,凪伸手輕觸著濕潤的眼角,落在指尖上的熱度讓她差點止不住淚水。

好溫暖。我想要的,就只是這麼簡單的關心。

原本悶熱到讓人不斷流汗的空間,凪一下子覺得溫暖到像要被融化,一會兒後又覺得溫度適中的空氣接觸到肌膚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呃、同學?」得不到答覆的司機稍微抬起頭,從車內的後照鏡往後瞧了眼,整個人縮成一團的凪。

察覺到對方視線的凪,連忙胡亂用袖口拭掉眼淚,也顧不得說話有沒有哭腔,拼命擠出她相當陌生的笑容回道,「那、那個……我要在商店街的下一站,下車。」

司機很明顯地鬆了口氣,似乎是擔心自己遇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好的。再幾分鐘就到了,等等請妳準備下車。」朝後照鏡的人影笑了笑,屬於中年男子的寬大手掌轉動著方向盤。

我還活著。

重新坐正的凪,低頭盯著微微冒出汗水的掌心,再用力地交握,當感受到屬於活人身體的溫度時,她不禁悲傷地垂下眼簾。

儘管這麼痛苦,我卻還是活著。

熟稔到像是潛意識就有的習性,她蹙眉抿唇的閉上了雙眸。

--但是我想死。

     *

商店街的下一站就是位於商業區跟住宅區的交界處。

這附近有河堤,也有讓小孩子玩耍的公園及空地。要是假日來的話,其實這一帶也算相當熱鬧的。只是不同於商店街的喧囂,而是充滿著青春活力。

然而,凪就是算準這時間沒有人才會來的。每當覺得心情低落都會來這裡,雖然她明白即使在河堤旁的草地消極地待到夜晚才回家,並不會讓自己在學校或是家裡的處境有所改變,但她還是喜歡享受片刻的寧靜,跟離自己過分遙遠的青春。

從後面按著裙襬的弧度往下壓並坐在草地上,凪打開放置在腿上,被隨意亂塞的肥胖書包,開始逐項慢慢地整理起來。面前河川流淌的些微聲響,彷彿是首沒有音律卻具有規則性的慢拍搖籃曲。

同年齡的小孩並不會安靜地坐下來,觀察日落的角度,傾聽河流的言語,有時凪也覺得自己並不像小學生,但遭遇過這些事後,她很難不捨棄原本該有的活潑好動;當然也有可能是,女性在生理及心理上,本來就較男性來得早熟。

「喵--」

凪低下頭,發現有隻全身漆黑的貓咪正貼上自己,用略帶粉色的鼻尖湊近她的書包,像個小小偵探似的東聞西嗅,最後找不到就抬起湛藍色的貓瞳緊盯著凪又開始喵喵叫,簡直像在期待她能理解貓語。

並盛町的貓並不算稀有,凪也很常在路上看到野貓,尤其是商店街到這一帶,再往下到純住宅區的話又更常見了;並盛町的野貓--應該說是大部分的野貓,是不怎麼親近人的,要是沒建立友好關係或是唐突地靠近,牠們通常會立刻逃開,必要時刻也會伸出利爪來保護自己。

但面前的這隻貓打翻了凪對野貓的印象,不怕生跟主動接近她就算了,甚至還表現出期待的模樣,她這裡是有什麼牠想要的東西嗎?

或許是不想讓難得願意主動親近的貓失望,凪開始搜索身上及書包裡的東西,並思考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畢竟她最喜歡的生物就是貓。好不容易整齊的書包又變得稍微凌亂,但凪並不在意。

當視線捕捉到粉橘底印有貓咪圓點圖案的布料之際,她立刻意會到黑貓想傳達的話。

凪沒有把午餐吃完。

裡面剩下一點飯、煎蛋卷跟因為快要過期而被拿來當配菜的小魚乾,其實她沒有特別喜歡小魚乾,只是發現有效期限要到了,覺得丟掉有點浪費就每天放一些在便當裡,勉強跟飯菜一起配著吃掉。

雖然貓確實還蠻喜歡吃小魚乾的,但這隻貓的嗅覺也太厲害了吧?自己可是把便當盒蓋得很緊,又有便當袋和書包的雙層阻隔,牠也能嗅到還不怕生的跟她討食物。

難道牠是想安慰我嗎?

垂下視線見到黑貓垂涎三尺的模樣,凪苦笑著搖頭否決這個想法,伸手拿出一小條的魚乾,試探性的放在手上;她想測試牠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怕生。

黑貓的目光隨著放有食物的手降下來,等到小魚乾的手跟牠的臉平行,立刻湊上前卻也不是叼著小魚乾就跑,而是在掌心裡小心翼翼地舔著,然後一小口、兩小口地囓咬著,弄得她一度想縮回手,因為實在是太癢了。

等結束了第一條的品嘗,凪索性把所有剩下的小魚乾擺在翻過來的便當蓋上,放在草地讓黑貓自己慢慢食用,儘管這樣牠還是沒有叼了小魚乾就加速逃離,而是相當悠閒地緩緩咬爛並吃掉,她甚至覺得牠的動作優雅到若是人的話大概就是貴族了吧?

進食中的生物應該都很排斥別人打擾,但凪膽怯地伸出手揉著牠柔順的漆黑毛皮,黑貓也沒有對她齜牙咧嘴,只是自顧自地享用著大餐,壓根不介意她的任何動作。

等到小魚乾都被吃進牠的肚裡,她收起便當盒跟重新整理書包,卻意外地發現黑貓安分地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一雙圓滾滾的湛藍色眼球盯著凪收拾的舉動。

「我、沒有小魚乾了喔?」牠的觸感實在滑順到凪很難忘懷,於是又順勢伸手揉了黑貓的頭,而牠也舒服地半瞇起眼。

可能是聽不懂人話,也或許是牠並不受這段話的影響,牠仍然佇立在原地,繼續用淡如靜水的眼神毫無避諱地直視著她;但黑貓其實也不需要避諱什麼,只是凪覺得牠沒有半分的遲疑。

她又揉了下黑貓的頭,牠卻沒有閉起眼睛。

於是,凪伸出雙手抱起了黑貓,溫暖的觸感立刻在指尖跟掌心擴散開來。她沒有抱過嬰兒,也不曉得人跟貓之間的體重差異,但至少她抱起來並不算太辛苦。

這麼近距離的對看,她才注意到黑貓的眼睛是湛藍色,而且藍得跟她在純白夢境裡見到的那抹色調,幾乎是完全相同;雖然凪也不敢保證自己的記憶好到能記得這麼清楚。

「……跟我回家好嗎?」下意識地掀動雙唇,對於吐出口的話,凪本身也受到驚嚇,把黑貓放回草地上,露出無奈的苦澀笑容,「真是的,我在說什麼呢……」

搖頭把這個想法逐出腦海的凪,站起身拿著背包準備離開河堤,朝著公車站牌的方向邁出步伐,原先不動如山的黑貓也跟著立直身軀,徐緩地伸出前腳跟在她身後。

她對視線一向很敏感,黑貓才剛有動作,凪就馬上回頭並看到牠正跟隨著自己。帶回去也不曉得會不會被罵,而且凪雖然喜歡貓也不確定她能否勝任照顧的責任。

思考到各方面因素,她決定轉身繼續往前走,但背後傳來的刺痛感卻也沒有停止。

當凪抵達公車站牌時,正好就有一輛公車準備要開走,她開始小跑步踏上了公車,一抬頭就看到剛才的那位司機。她不會忘記他的長相,至少今天還不會。

而司機似乎也跟凪一樣,看到是她就揚起抹微笑,「要回家了?」

凪遲疑地點了頭。

「後面那隻貓是妳的嗎?」

果然還跟著。

無奈中夾雜著些許微不可見的喜悅,她回頭見到了黑貓站在公車站牌前,沒有跳上車而只是佇立著,那一瞬間凪有點猶豫,但腦海浮現出的母親臉孔確實地讓她打消了念頭。

「不、不是……」心虛地避開黑貓的視線重新面對司機,凪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回道。

「那我就關門了。」

公車的摺疊門緩緩關起,形成組合他們之間的屏障,也讓凪敢慢慢地轉過身對上黑貓傳來的眸光,而當眼神交會的剎那,她覺得心臟倏地被揪住。

「--抱歉請讓我下車!」凪急促卻也堅定地說道。

或許司機正困惑地看著她,但這時的凪無暇顧及別人的反應,等到車門一打開,立刻衝下車階蹲著把黑貓抱在懷裡,淚水倏即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那種受傷的眼神讓凪想到了每當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也會讀到的相同情緒。

就算被罵也沒關係,我沒辦法拋下牠。

後來,凪把黑貓放在腿上坐著,等待能讓他們一起回家的公車。

     *

「我回來了。」

鞋櫃擺著一隻手就能算完的鞋子,大部分都是凪的就算了,不屬於她的鞋子甚至都積了點灰塵,表示這些鞋子並沒有時常被拿出來使用,要不是她到假日就會整理鞋櫃並用清水擦掉灰塵及刷上鞋油,即使鞋子間佈滿蜘蛛網都並不奇怪。

檢視完玄關並沒有出現家人外出鞋的凪,略微悲傷地垂下眸。

「喵--」像是察覺到她的情緒,也或者只是被束縛得不舒服,黑貓適時地發出叫聲。

「抱、抱歉,怕你在公車上亂跑才抱著的。」邊跟常理上不懂人話的黑貓解釋,她邊鬆開有點發麻的右手,讓一路上都抱著的黑貓自己跳到地上,「在這裡等我,絕對不准踏進來喔。」伸出手指停在那對湛藍瞳眸面前,凪語重心長地吩咐著。

黑貓當然不可能像孩童那樣,說著不標準的日語回答沒問題,讓凪不安心地時常回頭確定牠還待在玄關沒動,不管怎麼回頭,黑貓靜靜地站著不動才令她不再注意,把書包隨手丟在沙發上,立刻拿了條平常不用也還乾淨的毛巾,用溫水弄濕再奔回玄關。

或許是站累了,黑貓索性蹲坐下來,但就是沒有踏進被禁止的房屋,她上前坐在跟玄關有點落差的木質地板上,背對著自己一把抱起黑貓,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沾有塵土的貓掌。

「爪子沒有很長呀……」擦完貓掌就會按一下前端讓爪子浮現出來,意外的是牠的爪子沒有她預料的那麼長,就隻平常應該不會被剪指甲的野貓來說還算短了。

結束這項工作的凪鬆手讓黑貓自己踏進屋裡。

「我記得冰箱裡有牛奶……要不要來點溫牛奶?」

「喵。」簡短的回應附上牠看來有點正經的神色。

她每跨出一步,黑貓就緊跟在後,小心翼翼地在凪的腳旁打轉不至於被踩到。

打開家庭用的大尺寸單門冰箱,裡面只有少量的食物;至少就一個家庭來說偏少。每天早上跟睡前都有喝牛奶習慣的凪,平常都會買家庭號的瓶裝牛奶,而一個禮拜也才剛開始,冰箱裡的牛奶理所當然地剩下一大半。

凪用平常喝牛奶的馬克杯量了兩杯的分量倒進熱牛奶專用的小湯鍋,俯身對抱有期待目光的黑貓囑咐道,「不能靠近火爐,在沙發那裡等著。」

黑貓像是聽得人話似的喵叫了一聲,對牠相當安心的凪拿起方才丟在沙發的書包就上樓。

當她站在書桌前,思考著需要預習跟複習的科目時,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響,讓凪的心漏跳一拍,雙手拿著的書包垂直地落下,但她沒那心思撿起來,立刻轉身衝下樓。

樓梯的盡頭就是玄關,凪才剛下到一樓就看見一雙成熟華貴的高跟鞋隨意地擺在玄關裡,正當她暗覺不妙之際,客廳也傳來熟稔卻許久未聞的嗓音。

「凪!妳在家吧?跟我解釋這隻髒兮兮的貓咪是怎麼回事?」

只是毛色是墨黑的關係,牠才不髒。

儘管在心裡對母親的話作出回應,凪卻沒勇氣說出口;就如同身處在那個讓人窒息的空間,不管是哪裡都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那是我撿回來的。」重複完三遍深呼吸的凪舉腳踏進暴風中心,儘管勉強自己擺出堅定的神情,緊緊地交握在下腹前的雙手洩漏她的畏懼。

「丟掉。」慵懶地坐在沙發上的女人說道,淡淡地瞄了安份站在沙發旁的黑貓一眼。

「可是……」儘管相識不久,但這隻貓跟她一樣沒有容身之處,只能靠自己跟母親爭取權利,這種偉大的想法讓她產生莫大的勇氣反抗母親,「不能丟。」

「丟掉。」

「不、不要……我不要!」她搖起頭紅著眼眶,抱緊懷裡的貓拼命跟母親求情,「牠只有我,我不能丟下牠……拜託了,讓我養牠,我不會讓牠對母親怎樣,家裡也會保持整潔的……拜託妳了,媽媽。」

媽媽。

自從完美的家庭組合少了一個人後,她就沒再這麼稱呼母親,母親也逃避著被她這麼叫。那一瞬間,女人確實露出了猶疑的神情,卻倏地用往常的冷淡掩去。

女人轉身盯著抱起貓在發抖,一臉泫然欲泣的自己女兒,毫無起伏的語調顯得異常平靜,「別讓我再看見牠,我沒義務養這隻貓。還有,別忘記妳是靠誰養的。連自己都養不起的人,少跟我說要養動物。」

本來想打發時間的女人覺得心煩意亂,注視著親生骨肉的眸光變得冷淡卻也複雜,但低下頭跟黑貓對望的凪並未看見,用餘光瞧著那雙白皙的腳掌像溜冰似的優雅地滑離這裡。

玄關傳來的關門聲猶如宣判死刑的喪鐘,讓她無力地跪坐在地。

     *

未開燈的房間連月光都透不進來,顯得特別昏暗。

她坐在床畔的地上,無神地看黑貓舔著牛奶的身影,任憑淚腺失控地湧出淚水。雖然臉上常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她其實不常哭出來。

哭累的凪倚著床進到夢鄉,在夢裡睜開的眸底又是那片純白。

隱約間,彷彿有誰溫柔地輕撫著她的長髮,她抬起頭想看清對方的容貌,卻僅有清澈的天空倒映在眼簾,但她放棄尋找而低下頭,又能察覺到有人在安撫著。

你是誰?

用唇語追問的凪倏地攫住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自掌心傳來的溫度使她愣住而放輕力道,等察覺到人影消失立刻站起身,遙望著無盡的花海卻未見到任何人。

『我就在這裡哦。』

不是言語而是意識的話語,傳進驚醒的凪腦海,對著一室的漆黑及寂靜,她低首握緊在夢裡觸著少年的右手,不同於微冷的左手,掌心還殘留著屬於人體的溫度。

他是存在的,而且離自己很近。理解到少年試圖傳達的話語,用左手指尖輕觸著右手的掌紋,不久前她是確實握住少年。她想見他,不是在夢境而是在現實。

凪隱約覺得,只要找到少年就能脫離現在這種既乏味又痛苦的生活。

第二章 虛假的轉折

凪一如往常地早起。

儘管身體有點疲累,還是在鬧鐘響起後準時起床。

或許是昨夜空腹沒進食,也或許是對痛苦的現況產生一絲期待,早餐份量是平常的兩倍卻沒剩下來,黑貓也吃完她準備的熱牛奶跟小魚乾。

洗著碗盤的凪分神瞧了眼黑貓,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儘管並未答應要把黑貓丟掉,但她不能把牠單獨留在家裡;母親的工作時間不定,要是母親在她上課時返家,可能就再也找不到牠。

不管再怎麼想,也只剩下把牠帶到學校的方法了吧?黑貓一臉悠閒的模樣,令她不禁重重地嘆息著;如果能像牠那樣悠哉,不用煩惱這些事也還蠻不錯。

整理完流理台,凪抄起便當盒跟沙發上的書包,對黑貓揚起手牠就自動地跟上。

這條路上都算是蠻高價的透天住宅,要搭公車的話就得到下個路口轉彎才有站牌,步行個五分鐘左右就會看到。凪喜歡搭早班車,不用等太久也不會太擁擠。

今天車上依然只有零星的學生,當中不是還睡眼惺忪就是在專注看書,大部分不會特別注意其他人;要是坐下兩班車,不但容易遇到同學也會熱鬧得像菜市場。

她同時抱著黑貓跟書包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隨著晃動的公車搖擺身體,思緒有點恍惚地憶起少年的藍髮跟手腕的溫度。要找出少年的唯一線索只有藍髮,雖然是個不算常見的特色,但她在學校沒有任何要好甚至是說得上話的朋友,等於是少了情報來源;另外,天野學園也不乏這種特殊髮色的學生……即使身體習慣地按鈴下車,她仍專注在思考這個問題。

在準備脫下皮鞋而鬆手,黑貓往前一跳自行往下落地的瞬間,才讓她察覺到怎麼安置牠到放學才是最迫切的問題;躍下的黑貓則歪著頭跟傷腦筋的凪對看,方便辨識而繫上的緞帶跟著歪掉。

最後,她想得到的辦法就是暫時把牠留在校園裡。

野貓平常就會自由進出學校,在從未干涉教師上課的前提下,校方只能放任牠們悠閒地遊蕩校園。

「不要離這裡太遠,等放學我就會來接你。」對黑貓正經地解說的凪,都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好笑,但現下她只能相信牠跟其他貓不同,「我會來接你的,記住唷。」

「喵。」黑貓神色正經地應道,令她稍微放心;但也可能只是錯覺。

步離現場的凪頻頻側首,直到黑貓優雅踱步的身影消失在草綠間才不再往後看。

繞到鞋櫃換上室內鞋,部分學生會把後跟踩扁當拖鞋穿,但她實在找不出這麼做的便利性,也就沒養成這種會挨師長罵的習慣。

較早的教室沒有半個人,座位上卻留有零散的書包,似乎都是由於運動社團晨練而早到的同學;國中開始就有國小沒有的社團,讓她無聊想到就會開始傷腦筋。坐到位置上的凪把會用到的書拿出來塞進抽屜,接著攤開地理課本,她完全無心在上頭的圖文解說。

暫時解決掉黑貓的問題,使得她有時間思考少年的事。

在線索實在是少得可憐的狀況下,她不得不萌生進到純白夢境尋找其他線索的念頭,至少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無視響遍校園的上課鐘,凪輕緩地閉上眼,想像著意識被抽離開教室的空間,耳畔傳來的不是教師授業或學生低聲交談的話語,而是屬於自然的微風低語,沒有小鳥或任何動物的聲響,像杯毫無雜質的清水那樣澄澈見底的音波傳進耳膜裡。

當她再度睜開雙眼,眼前是沒有一絲異樣的情景,潔白的小花相互簇擁著,遍地盛開,在身旁、映入眼簾的景色還有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整個「世界」只有腳下的白花跟頭頂的藍天陪伴著她。

其實凪不用把「關閉外在視覺」當作開啟純白夢境的途徑,但在意識清醒的狀態卻是最輕鬆的使用方法。在進入這裡的期間,除非有針對性、特別強的外在衝擊或是自主離開,否則她等於是切斷跟外界的聯繫,而在旁人看來只覺得她是出神而已。

確定身體在夢境被重新架構後,她開始漫無目的地找尋,少年的藍色身影仍未出現在視野裡,呼吸依舊平穩的她,對這片應該能使自己安心的純白景色產生了意外的厭煩。

我想見他。

這是她初次擁有這麼強烈的渴望。

從父親過世母親驟變後,若想在迥異的環境中自我保護的凪,只能選擇變得無欲無求,冷漠地面對殘酷的現實,那股存在於內心世界的「逃離」想法,未曾消失卻也不甚主動。

然而,或許能在她封閉已久的世界打開逃生出口的人,像令人眩目的幻影出現在她專屬的世界裡,讓原本被動的凪捕捉到一絲希望而變得異常主動。

『請告訴我你在哪裡。』

無法變成任何語言只能流於意識的話,在她的心裡無助地迴盪著。

要是昨天能問出口就好。這種無濟於事的懊惱開始在凪的腦海打轉,她放棄尋找似的佇立在原地,像畫布上常見的景象,平靜地遙望著不存在於花海的盡頭;儘管面容仍是一貫的冷漠,內心卻早已自悲傷轉至淒涼。

僅閉眼再睜開的短瞬間,如夢似幻的純白景緻彷彿被拉遠的畫面逐漸消失,緊接著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垠黑暗,當凪察覺到發生什麼事,倒映進眼球的畫面已經變成熟稔的教室,室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台上老師的特別使她覺得窘迫。

「……是?」被拉回現實的凪用天生柔弱的纖細語調應著或許曾發生的叫喚。

「現在才第一堂課就恍神到連我叫妳三、四次都沒反應。可見妳似乎不怎麼看重這堂課?」

她張開唇想要辯解卻說不出個理由,無意間流露出無辜氣息的瞳眸看著老師,「呃、我……我沒有那個意思。」勉強擠出話也顯得毫無說服力。

瞄到同學哄堂大笑及竊竊私語的凪顯得手足無措,老師也以抿雙唇用眼神代替指責的話語,四面八方傳來的惡意視線讓她無法承受而默默地垂下頭。

這裡的所有人都是魔鬼--凪用力咬住下唇,不願抬起頭正視那些隨時會射出利刃的眼眸。

「看在妳還有懺悔的意思,這次就先算了。」逕自解讀逃避舉動的老師終於啟口打圓場,忽視底下學生發出失落的抱怨,「繼續上課。我剛說到……」

這次的確是自己的錯,她不打算埋怨或把錯推給任何人,但班上同學集體形成的莫大壓力還是令她喘不過氣,要是不找個發洩的管道就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

凪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確認其他人都沒再注意她,飛快地伸手拿出貓咪筆袋裡的美工刀,盡量不發出音量的緩慢推出刀片,利用雙手跟課本營造出屏障,低頭看著被窗外陽光反射出銀白光澤的刀刃。

一刀、兩刀、三刀……只使用刀尖並且動作遲緩地,在左手食指第一節的手指上,劃出垂直的線,這種作法不會流血,留下的傷口也像是指紋的不易被察覺。

起初,她是打算割腕卻下不了手,頹敗之餘用刀尖小力地戳手背,宣洩對自己無能的怨懟,反而發現只用刀尖且保持力道的話,不怎麼痛也不會見血,傷口也是兩、三天左右就會消失。實行數次後,她覺得指尖是最不容易被發現也最方便的位置。況且,假使不幸被發現,也能解釋是被筆尖劃到或料理時被菜刀切到,通常這麼說就不會有人再追問了。

不曉得是該慶幸還是難過,至今沒有半個人發現傷口並詢問。

在指節遍佈長短不一的傷口後,凪收起美工刀並輕吐口氣,原本焦躁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

其實她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但也清楚要是不找個方法發洩,她遲早會崩潰的;而且做這種事並沒有傷害到誰。每當這麼想,凪又會逃離自責的深淵。

內心深處覺得後悔卻又無法停止的自己,簡直像是戒不掉毒癮的人。

她悲傷地想著並重新將心神放在課堂。

     *

第四節是體育課。

刻意拖著沉重腳步跟在女同學身後的凪,平常都會等到其他人離開更衣室,才會迅速地更衣、到鞋櫃換上球鞋、再趕到操場集合。教室大樓只有一間更衣室,雖然並未掛牌,但在眾人的默許下,都是讓給較需要隱密的女孩使用,男孩們則留在教室裡換上運動服。

她跟其他人席地坐在鋪上PU材質的操場上,靜靜地思考待會若是球類運動就能分神入夢。

等到有人發現體育老師接近而發出警告,眾人紛紛起身,排成略嫌雜亂的隊伍。或許該稱作幸運,升上六年級後的體育老師突然變成在中學部頗具盛名的可樂尼洛。

醒目的金髮再配上迷彩打扮,還有肩上總是停著一隻老鷹,在中學部不算稀有,但對小學部而言卻是會留下深刻的記憶。只要在小學部範圍看到這種組合,十之八九都是可樂尼洛本人沒錯。

可樂尼洛目前擔任國三班級的導師,再加上他的主科是高中入學考試不會採計的體育,才開始有充裕的時間來負責小學部的體育課;但對他們來說,抽中他當體育老師跟中大獎沒有兩樣。

「天氣不錯。」瞄了眼一望無際的藍天,雙手習慣性叉腰的可樂尼洛笑著宣布,「既然這樣,就來測驗百米短跑的成績吧。」然而,他一開始就拿在手上的碼表,實在令人看不出是配合天氣的關係。

「咦……」事與願違的凪不自覺地發出音量過大的錯愕語詞。

「那個低著頭發出『咦』的人,是對短跑有什麼意見嗎?」相對於話語頗有責備的意味,可樂尼洛反倒是綻出一抹清爽的微笑。

發現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自己,她覺得臉蛋跟雙耳已經紅到像是發燒的程度,慌張地別開視線並拼命搖頭,「沒、沒有……」

「那就好。」顯然他並沒有追究的意願,指著百米跑道的起點說道,「到那裡後,立刻排成隊伍,四人一列,男生在前,女生。班長負責紀錄時間。」

周圍傳來的敵意刺得凪抬不起頭,理由倒也能猜到八分;似乎是那些崇拜可樂尼洛的女生們認定她是刻意要吸引他的目光吧?儘管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她也無法開口替自己辯解,僅能低頭不語。

按照指示排成四列的同學們變得格外興奮,在學園祭前夕測試百米的秒數,不外乎就是要排接力賽跑的名單。假日沒人陪伴的凪,都是靠看書跟慢跑打發時間,使她對自己的體力難得有點自信;認真起來的話,她極有可能被列成選手,但這並非她所樂見的事。

輪到自己這組最後測驗的凪,刻意放慢跑步的速度,藉著心跳計算秒數的方式來控制時間,抵達終點後也稍微擺出疲累的模

應該是二十或二十一秒左右吧?

即使不對也沒辦法,她不想跟其他人一樣擠到班長那裡看紀錄。光是測驗短跑就耗了整堂體育課的時間,讓她開始思考利用午休的時間。

背後突然有人叫著她的姓氏,起初沒能及時反應,等對方重複三遍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凪停下往樹蔭處前進的腳步,旋身往後看。

叫住她的是可樂尼洛,而且一臉正經到令人覺得不妙的程度。

「妳沒有盡全力。」雙手環抱於胸前的可樂尼洛平靜地說道。

「……咦?」她沒料到會被看穿,下意識就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見他沒繼續說再稍微冷靜,微弱地辯駁著,「我有盡全力的……但成績就是很糟糕,我也沒辦……」

「不要說了。」無法想像她刻意拉低秒數的理由,可樂尼洛盯著被打斷而緊張地縮起雙肩的女孩,淡淡地嘆息並苦笑道,「希望下次能看到妳真正的實力。」

這段期許的話使她的臉立刻燒紅。看來不管她怎麼解釋,他應該都不會採信,倒不如默認他說的話再找別的藉口搪塞。

「……應該是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吧?」提出別種說法的凪顯得彆扭,但並非是對可樂尼洛的害羞而是對說謊產生愧疚的關係。

可樂尼洛把模糊不清的身體不舒服,解讀成可能是有不願提及往事的舊傷,思維開始熱血地轉向替她尋找解決之道,「妳曉得中學部的保健室老師嗎?」

「……不曉得。」凪只曉得部分有名的老師及學長姐,畢竟靠自己得來的消息有限,她也不可能在周圍同學把中學部每個老師鉅細靡遺地說明時都正好在場。

「那傢伙的品格不怎麼端正,醫術倒是很不錯。」不自覺想起無法應付那種人的恩師,可樂尼洛的眼神變得柔和,「不然,中學部保健室的床躺起來也很舒服呢。」

原本要笑出來卻發現其他人已經開始注意她,自覺情況不妙而慌張地應道,「謝謝老師,我現在就去保健室。」離開前不忘禮貌地彎腰半鞠躬。

轉身朝向教室大樓小跑步,說是落荒而逃也不為過的離開操場。

     *

換下整身運動服裝的凪,獨自待在教室思考要如何利用午休時間,至少不能留在教室,經過方才那番折騰,其他女生對她的成見又加深。

明明叫住我的是老師。

即使這麼說也會被當成是在辯解,讓她想到自己看的愛情小說裡,女方通常都會找第三者算帳而原諒男方,但不管是她或女同學都跟可樂尼洛扯不上那層關係,卻衍生出這種結果令她相當無奈。

--不然,中學部保健室的床躺起來也很舒服呢。

腦海沒來由地閃出這段話。

想入夢的話,還是有床能躺著休息方便些吧,至少不會被當作是在恍神。

雖然小學部的保健室較近,但保健室老師是個時常問東問西的中年女子,很讓人受不了。況且,要是被中學部的教師追問,還能用可樂尼洛來當擋箭牌;雖然她並不明白他那段話的意思。

凪拆下會被看穿的領結,習慣性拎起便當離開教室。

趁著還沒打鐘,穿越護城河或分水嶺似的中庭,一踏進中學部的教室大樓,緊張的情緒開始浮現;雖然有重要集會就能到中學部的校園,但那還是限於體育館的範圍,跟如今涉足到學長姐的上課地點,兩種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中學部兩棟教室用的大樓距離頗近,只有一座小型空地當作分隔;較兩部間的中庭來得小,但兩棟大樓都有四層樓高。教師專用的兩樓紅磚矮房,則位於教室大樓的後方,再往裡面的話就是大型運動場及體育館。

佇立在中庭遙望的凪不自覺止步讚嘆,相較於中學部的運動場,小學部的實在無法相提並論;然而倒也未讓人產生差勁的評價。

規律響起的鐘聲及恢復活力的中學部使她倏地驚醒,低下頭驚慌地小跑步往紅磚矮樓前進,中途雖然有遇到兩名學姐談笑風生,凪緩下步伐偷看著他們。

「哈咿--蛋糕店?」留著黑髮的少女困惑地歪頭,而哈咿似乎是她的語助詞或口頭禪。

「沒錯唷。小春該不會忘記今天是『那個』日子吧?」另外名少女點著略帶橘色的淡棕頭顱,清純的臉蛋綻出抹類似調侃的微笑。

「才、才沒有,這麼重要的『那個』日子才不會忘記。」黑髮少女鼓起雙頰辯解。

「小花有跟我說一間新開的蛋糕店,這次就去那裡吧?」

「哈咿妳是說新開的?要去、要去,當然要去。」臉色變得極快的少女拼命點著頭,可愛的臉龐浮出富有朝氣的笑容。

凪非常羨慕那兩位素昧平生的學姐。

儘管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但看書時希望有人能跟她交流書的心得,跑步時希望有人替她加油,找不到同伴的凪很久沒有逛街,到商店街也只是買需要的日常用品跟食材,通常不會久留;假日的話各地都充斥著結伴同行的少女們,那會讓她觸景傷情。

這樣的我,根本交不到朋友。

被現實淋了全身的凪晃著頭,把消極的念頭逐出腦海,她就是希望改變現況才想要找到那名少年;毫無理由,只是隱約有這種感覺而已。

簡稱紅樓的教師專用大樓只有兩層,而保健室則位於一樓,可能是考慮到發生緊急狀況的話,上樓爬坡會太浪費時間,當然這些純屬她的猜測。

她完全不認識那位老師,倒是藉由「小道消息」大略曉得中學部保健室的老師,有被校方要求具備跟醫生同等的技術;這種看似無理的要求其實跟中學部的「名產」--也就是社團有點關係。

凪輕手輕腳地推開保健室的門,裡面沒有人。

該怎麼辦?是要自己找床位躺下還是等保健--

「好開心呢竟然有人在等我。」

「……!」屬於成熟男人的低沉嗓音在她背後突地響起,嚇得她立刻轉頭並往保健室退後。

擋在門口的男人臉上有著很明顯是刻意留的鬍渣,純黑的頭髮隨意亂翹,深色皮膚似乎不是日本人,重點是他笑得有點令人不自覺發毛。

「唉呀,我可是不會對小學生出手的。」像是察覺到她畏懼的情緒,男人搔著臉笑道,低頭看到她手上拎著的便當笑得有點欠扁,「竟然還帶便當來,實在是太貼心了。十年後一定會是個好女人的。」

「……咦?」下意識吐出錯愕助詞的凪,其實無法分辨她是驚訝對方看穿自己是小學生,抑或是訝異自己竟然習慣地拿了便當。

「難道不是給我的嗎?真令人失望呢。」轉而沮喪的神情像是被遺棄,卻不太能激起旁人想照顧的同情心,男人越過她進到保健室,伸手撈起掛在椅背的白袍套上,「那麼,小貓咪有什麼事呢?」

聽到「小貓咪」三個字的凪瞬間了解可樂尼洛所說的「品格不端正」是指什麼了。

「呃、那個,我……身體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讓我躺一下?」看到他微微挑眉有點不信任的模樣,她慌張地補充道,「至於便當,給老師也沒關係。」

除了肚子不餓外,昨天哭太久使她有點疲累,要是情況允許也想順便休息片刻。

「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囉。空床位就能躺,要是妳想待久一點就選中間點的。」一聽到便當,男人立刻表現出開心的反應,從她手上接過便當後貼心地笑著說道,「還有,小學部應該不曉得我的名字吧?我叫Dr.夏馬爾,親密點叫我夏馬爾也沒問題哦。」

這個人不是品格不端正,而是不正經到極點了。凪默默地想著。

但不可否認的,夏馬爾確實是個好人,即使可能看出她是在裝病也沒多說什麼,還建議她中間的床位較舒適;這跟日照的方向有關,甚至還體貼地自我介紹……雖然她有點質疑他說不定只是想說後面那句話而已。

「那、抱歉打擾了。」選好床位拉起布簾的凪,小聲地對簾外的夏馬爾說道,雖然或許有點慢了;這次她打算藉由睡眠來入夢,這樣也能讓身體休息到。

「祝好眠唷,公主。」

夏馬爾那道低嗓夾雜著上揚語調回應的話,讓凪有點認真地思考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保健室的老師。

然而,還沒理出結論,身體累積的疲憊就把她帶往沉眠的睡夢。

     *

等待再等待。

她有點看膩這種令人安心的藍白色調。

藉由睡眠來入夢的話,對外界的反應會變得較薄弱,尤其是時間的流逝;即使覺得有半天那麼長,現實上的時針或許才繞了兩個三百六十度而已,相反亦同。

挫敗地往後倒進花海的凪,並未嗅到任何的香味,白花雖然綻放著卻沒有生命的溫度,但是那名少年有呀,所以少年應該不會是夢幻的虛影,而是實際存在的活人。

周圍盡是純粹的白色使她的眼球有點疲憊,凪緩慢且不自覺地闔上眼,意識逐漸模糊但也有道不屬於自然的光束在盡頭迎接--

保健室的日光燈。

下意識把手壓在瀏海,試圖擋掉刺痛雙眸的強光,她習慣地揉著眼坐起身,準備穿起室內鞋,簾幕外隨即傳來刻意放輕語調的嗓音。

「醒了嗎?」

剛睡醒的凪遲了半秒才發現詢問的是夏馬爾,正經跟溫和到讓她差點認不出來。

「……是、是的。」她遲緩地穿上鞋拉開布簾,想確認發言者是不是夏馬爾卻見到便當完好無缺地擺在桌上,「咦?便當……不好吃嗎?」

「我怎麼能吃掉淑女的午餐呢?」並未跟著看向話題主角的夏馬爾悠閒地交疊雙手,輕輕地露出溫柔的微笑,「況且,不按時用餐的話身體是不會正常發育唷。尤其是胸部。」

不管再怎麼體貼,夏馬爾就是有本事讓她喪失最初的感動。

「……我等下會吃掉的。」實在說不出謝謝的凪,猶豫半晌才迂迴地應道。

「是美夢嗎?」

夏馬爾抬著下顎示意她看向牆上的壁鐘,現在已經要三點了。

訝異自己竟然睡這麼久外,被詢問的詞也讓她陷入思考,「……美夢、嗎?」這麼說來,純白夢境開始存在後,她似乎就不再作夢。

「像是夢到我囉。」

「老師相信夢中情人嗎?」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的凪,選擇當作沒聽見,轉而扯開話題。她意外自己的問題卻也希望得到他的答案,說不出理由的情況猶如她相信少年的存在。

完全不介意的夏馬爾挑眉,彷彿在思考似的閉上唇。

良久,夏馬爾再度揚起稍微停滯的微笑,卻變得異常真切,「夢中情人,就是要在無意識的夢裡才能見到吧。」

無意識……!

初次見到少年,是她想要自殺而突然進入純白夢境;第二次是她哭得太累而下意識開啟夢境希望得到心靈上的平復,他才再度出現。兩種都是在她無意尋找,亦是最痛苦的時候。

或許是她太執著在夢裡追尋少年的身影,才沒辦法找到。他們之間的關係,一開始就是由少年所建立的,難道對方不主動的話,她就無法再見到他嗎?

這個想法令凪難過到近乎絕望。

「我身體已經好些……不好意思打擾老師,我回去上課了。」

儘管沮喪仍舊記得用雙手捧起便當對夏馬爾示意,她落寞地轉身離開教室,關上保健室門的瞬間,透出曙光的那扇窗彷彿同樣被關起。

     *

凪沒有回教室上課。

而是拎著便當來到跟黑貓分手的空地,四周都有低矮的青草,坐在草坪上的話,要是沒很靠近也不會被發現。雖然夏馬爾提醒她要記得按時用餐,但實在是沒胃口。

她把便當盒打開,想用飯菜的香味來吸引黑貓;但她不確定牠到哪裡了。

「……喵!」

靜候片刻,黑貓忽然衝出來差點嚇到凪,幸好她及時反應把便當舉高,只挑出小魚乾放在便當蓋上給牠,引得後者有點把細長貓瞳不悅地瞇成一條線。

沒心神注意的凪,神情恍惚地注視著黑貓享用小魚乾的模樣,完全放空腦袋。飽肚的黑貓開心地抬起頭,發現她一臉無精打采而歪起頭,湊上前蹭著沒被格子裙遮住的部分。

「喵。」這麼一叫,也才只是勉強讓她的眸底映出牠的身影。

習慣動作把便當蓋起的凪,往前伸出手使勁地抱緊黑貓,過大的力道讓牠發出「喵嗚」的抱怨低鳴,卻沒有伸出貓爪,而是用柔軟的貓掌小力地推著;後來,或許是察覺到那對瞳眸湧出的悲傷,牠慢慢安靜下來。

「要怎麼安置你呢……?」稍微打起精神的凪稍微鬆手,讓黑貓在她懷裡還有喘息的空間,彷若喃喃自語的對著牠說道,「帶你回家會被媽媽罵……但也不能丟下你呀……到底、該怎麼辦呢?」

說著說著就把頭埋進雙膝間,凪詢問的話語反倒像是對著自己,還有那名少年。

貼近絕望的情緒籠罩著全身也讓才剛睡醒的她,產生了倦意,垂下的頭正好靠在屈起的膝上,而黑貓則困在腿跟身體中間的縫隙。

凪維持這種姿勢再度睡去。

     *

在哪裡?

到底在哪裡?

被提醒留校生要盡快離開學校的鐘聲吵醒,一定神發現應該在懷抱的黑貓不見,凪的睡意及沉重心情立刻去掉泰半,慌張地快步奔跑著尋覓那抹瘦小的黑影。

平常懼於跟人說話的凪,因為太擔心牠發生什麼意外而顧不得,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一隻繫著緞帶的黑色小貓,偶然經過被搭訕的學生在面露驚訝後紛紛搖頭,默契好到連她都開始幻想,這其實是樁全校串通好要進行把黑貓藏起來的惡作劇--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包括中學部,她都鼓起勇氣逐一詢問;當然僅限於經過的學生,卻並未有人點頭說有看到牠出現在哪裡,急得都要哭出來的凪在繞完兩座校園,回到小學部的鞋櫃前,驀然發現太陽已有一半沒入地平線,橘黃的光線打在鞋櫃區顯得溫柔,但她只想哭。

負面情緒達到絕望的程度,凪無助地蹲在鞋櫃前,把臉埋進雙膝間抽泣著。她不懂,在失去找出少年的期待落空後,老天爺怎麼又讓重要的黑貓消失不見。

雖然跟牠相遇不過一天,黑貓彷彿懂得人話及安慰自己的模樣,早已令凪對牠產生強烈的情誼,不然下午心情欠佳時,她大可返家窩在象牙塔裡沉澱。但她沒有,就是顧慮到母親不容許黑貓於家裡的存在,讓她也不想回到沒有牠陪伴的空屋。

我不想失去牠,拜託……

「……喵……」微弱卻熟稔的叫聲在寂靜的空間迴盪,立刻傳進她耳裡。

凪抱著一線希望的抬起頭,臉上倏地一陣溫熱--脖子上繫有緞帶的黑貓正親暱地舔著她的臉頰。

當她欣喜若狂地想抱住黑貓,頭頂卻響起陣特殊到能留下深刻印象的笑聲,還有那道略帶低沉卻不似夏馬爾成熟的少年嗓音。

「クフフ,看來牠失蹤期間認了新的主人呀。」

映入她因仰起頭而抬起的雙瞳眸底的,是曾在夢裡見過卻記憶模糊的,彷若能吞噬一切的湛藍。

雖然立刻聯想到遍尋不著的夢中少年,但她並未見到他的容貌也無法輕易斷言。然而,相似的藍調卻也讓凪對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年產生良好的第一印象。

隱約間,她也察覺到面前少年有著不容別人侵犯的領域意識--就像是倫敦的迷霧,即使置身在其中也不曉得身處何地,更別說要摸清這個人了。

「啊……」回過神的凪才開始消化方才的話,壓著裙襬站起身,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微笑,謹慎地詢問並偷偷打量起少年,「呃……你的意思是,這隻貓是你的、嗎?」

「就先後次序來說,我確實算是牠的主人哦。」少年掩著唇角發出較正常的笑聲。

儘管時序已步入秋季,但少年的雙手卻都戴著不符合氣溫的黑色皮手套,身上也穿著不是天野學園的墨綠色制服,裡面則配上件迷彩風格的內搭,紮起的短髮有點像……她討厭的鳳梨,但她覺得少年這樣非常好看。

最後,把焦點落在靈魂之窗的凪不禁愣住。

--左眼是跟髮色相同的藍色,右眼卻是相反色調的鮮紅

「怎麼了嗎?」像是發現到自己被觀察卻未思考理由的少年,展現出相當爽朗的態度;也或者他壓根不在意。

「啊……抱歉,沒事。」彷彿被渲染到異色雙瞳的笑意所質問般,凪困窘地斂眸並再次低首,見到黑貓才想起最初的話題,「……那麼,這隻貓、就是你的嗎?」

「クフフ。」對於凪換個方式的相同問題,少年沒有絲毫的不耐煩,而是再次發出習慣的笑聲後,點頭附和她的問法答道,「就主寵的角度來說,確實是這樣呢。」

原來……牠有主人了。

這樣不正是最完美的結果嗎?有個愛牠的主人及遮風避雨的住所,又不用擔心會被趕出門,對方也一定會買一堆小魚乾跟牛奶給牠吧。

想到這裡,凪突然覺得有點失落、有點羨慕跟非常沉重的孤單,灌進她還未平靜的腦翻攪著。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她蹲下身摸著黑貓的頭。

湧現在眼眶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真是……太好了呢。」

一如昨日的體貼,黑貓就像隱約察覺到她的悲傷,小心翼翼地湊上前用略帶水氣的鼻尖抵著她的,或是輕柔地在她頰上磨蹭,這些舉動讓凪覺得自己很沒用,竟然不能笑著把牠送回原先的主人身旁。

「クフフ--看來牠很喜歡妳呢。」看著黑貓,或是凪的少年,悄悄地綻出抹饜足的詭譎笑靨,溜出唇的話聽來仍舊溫柔萬分,「我想,牠應該很希望妳常來看牠唷?」

「……咦?請問、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抬起的雙眸漾著深深訝然,她沒料到對方願意讓個陌生人再次探望自己的寵物而不知所措。

「當作是我這個主人的拜託,請妳常來看牠。妳、願意嗎?」始終保持微笑的少年輕緩吐出的結語,會使人有種像在求婚的錯覺。

凪倒是沒想到這層,而專注於猶豫是否該答應,黑貓也伸出貓爪扯著自家主人的褲管,像人那樣用力地點頭,徹底表達希望她接受的意思。

「而且,我覺得妳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她抬頭回望著露出緬懷神情的少年,拼命克制不讓自己說出「我也是」的話,這麼說的話像是希望能跟他再有聯繫似的;儘管這是事實沒錯。

我想弄清楚他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人。

同時,生平第一次被說出類似告白的凪,即使能將言語及神情控制得毫無反應,卻沒辦法抑制臉蛋被害羞的情緒燒紅,連不安交握的雙手都覺得溫度過高。

「如、如果不會打擾到你的話,我也希望能再見到牠……」還有你。倘若說出口,凪自覺一定會羞到無地自容。

「怎麼會打擾呢?」一把攬起黑貓抱進懷中的少年,想起什麼般的發出慣用笑聲並笑得一臉絢爛,「クフフ,我好像還沒自我介紹吧。六道骸,中學部二年級。妳呢?」

猶豫半晌後說出姓氏的凪繼續說道,「凪,風平浪靜之意的凪……小學部六年級。」名字說得相當俐落順暢,在同樣講出年級後才發現這有點多餘。

「妳不喜歡自己的姓氏吧?」笑得把唇把眼抿成一條弧線的他顯得迷人。

「……咦?」發覺自己今天老是被陌生人看穿的凪,不爭氣地發出疑問詞並展露出明顯的錯愕神情,完全就是副被說中的神情。

「太明顯了。」見狀,自稱是六道骸的少年眨了下眼並指著自己的臉,「既然這樣,妳不介意的話,我就叫妳凪吧?還是妳希望我用姓氏稱呼?」

凪怎麼會這麼可愛呀。不管作什麼都這麼厲害,畢竟是我們家最重要的寶物嘛。凪,我問妳唷,長大後有沒有考慮要跟媽媽一樣當演員呢?

--我後悔生下了妳。

腦海突地閃過走馬燈般的片段,讓她在猶豫後依然選擇搖頭。

「……不,我不介意。叫我凪沒關係。」右手捂住臉的凪平靜地說道。

我想再聽見有人叫著「凪」肯定我的存在。

跟骸用「書包還在教室」當理由告別,她獨自踏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清楚意識到那個姓氏不是她,只有這個曾被爸爸喚著的「凪」才是她--不對,即使並非這個名字也無所謂。

她最想要的,是存在被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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