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3·Estropié Phénix】
被吸血鬼捕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那是有如躺進輕薄柔軟的大網,亦或是浸入茫無盡頭的光河一般,可怖的溫柔與舒心。
在這份麻醉之下,血液抽絲般逐漸離開自己的身體。緩慢,無聲,不容抗拒。
煩惱,痛苦,悲傷。全都消逝。
解脫,歡欣,愉悅。恣意蔓延。
倉促到措手難及的甜蜜幸福,居然擁有讓任何人臣服的強大威力。
這般愚蠢的快感,卻總是足以抹殺人類的既存意識。不留片甲。
據說,這叫做『瀕死體驗』。
伊格那茨正在切身體會這種感覺。當被正體不明的黑影捂住口鼻、錯愕間看見周圍的景物迅速後退時,他已經隱約預見了自己接下來的遭遇:一旦被囚禁在灰狼的爪下,再精明的野兔也往往束手無策。
黑夜的子民將獠牙急不可耐沒入伊格那茨的脖頸;然而,血液從身體抽離的乏力感卻始終未能如期而至。相反,伊格那茨發覺自己感到舒暢——以至於,當捕食者停止動作、匆匆逃離的時候,他的心中驟然升騰起難以言說又確確實實的失落。不等這份荒唐的感覺增值膨脹,他便先一步因失血過多陷入昏厥。
確認過莽撞的血族同胞已經跑遠,尤拉莉雅收起手中的銀色胸針。
她不是沒有料想到現在的局面。日落以後的兩個鐘頭內,人們往往還沒有完全停止活動。這些長了腳的新鮮食物極有可能在無主的區域四處遊走,如同在催促那些無家可歸的下等血族快去咬破他們的喉嚨。
所以,尤拉莉雅才格外小心地將伊格那茨帶到自己的領地中,避免他成為某個流浪漢的盤中餐。縱使如此,還是有餓鬼循著人類的氣息一路趕來,抓住領主無暇顧及的良機,搶走大餐,先斬後奏。加之這片荒地人跡罕至,它的領主也不過是沒本事的年輕血族:佳餚送到口邊,何樂不為。
不巧的是,尤拉莉雅的長親生前還算聲名遠揚的體面望族。如今長親逝世不久,消息理應還沒有被這等地痞聽去——當她亮出印有家紋的胸針時,偷腥的吸血鬼只得丟下吃了一半的早餐,落荒逃跑。
「……」
尤拉莉雅扶起伊格那茨,輕聲咋舌。她的治療魔法無法令頸部動脈上的巨大傷口立即愈合。儘管拼命牽動唇齒唸出咒文,血液依舊以驚人的速度自她的指間不斷溢出。她俯下身去抱緊伊格那茨。
無計可施。伊格那茨的失血量早已超過人類的閾值,大概不出半個鐘頭,他就能徹底斷氣。
尤拉莉雅蹙緊眉梢,抬頭環顧。她看見不遠處的倉庫,想起其連通的地下室。躊躇半晌,她還是調動瞬移魔法。
「這或許只是我的任性。對不起。」
玫塔獨自坐在櫃檯前,搖晃手中盛著葡萄酒的高腳杯。沉澱規則地旋轉、沉沒,就著煤油燈昏黃的光線看去,好像暴風雨前躁動的魚群。
聽見晚鐘敲到七時,她抬眼望向門外。守望片刻無人回應,只好默默收起視線,一面摸出抽屜中的紙筆。
「是布隆貝格小姐嗎?」
「……是的。請問?」
玫塔聞聲一驚。方才守候多時,她並未看見來店的顧客。然而兀一抬頭,面前卻站著不久之前買走龍舌蘭的那位女子。
「謝天謝地。我叫尤拉莉雅·伏勒里,曾經是伊格那茨的姊姊,」說著伸手用漂浮魔法奪過玫塔手中的酒杯,「現在是一文不名的冒失血族。」不顧對方訝異的神色,她重又將杯子立在桌上。
「我想征求伊格珍愛的你的意見,小姐。請你相信,今天我所言,沒有半點虛假。也請你承諾,你只是做了一場糟糕透頂的噩夢。」
尤拉莉雅攤開一直緊握的那隻手掌,向玫塔出示伊格那茨染做黑紅的棉布領結。
「……我相信,也承諾,尤拉莉雅女士。感激您的信賴。」
暈血的強烈不適感自脖頸爬上頭皮。玫塔勉強穩住腳跟和聲調。
「彼此。」尤拉莉雅頷首,「伊格被血族襲擊,目前生命垂危。這是我的失職,但是現在沒有時間謝罪。如果放任不管,一刻鐘過後就不用指望他再睜開眼睛了。不過如果能立刻對他進行『儀式』,他或許還有機會作為血族活下去。布隆貝格小姐意下如何?」
「如果可能,我當然願意讓他活著。」
「即使作為與人類相去甚遠的怪物,從人類社會銷聲匿跡?」
「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擁有理智的怪物,縱使我不願與他分離。」玫塔注視著燃燒的燈芯,「我想,伊格那茨先生希望自己活著。」
「即使成為他父母戀人的天敵,背負上百年的孤獨與折磨?」
「起碼他能遠遠見證變遷與流逝,有以感受世界。」稍作停頓,玫塔抬頭直視尤拉莉雅的眼睛,「……再者,若是有佳人相伴,他定不會孤獨。」
「我不會伴他一生。」
「那麼也一定會有別人,雖然我無法拋棄所有,伴他左右。」
「……我明白了。人類向來喜歡孤注一擲。」尤拉莉雅罕見地露出苦惱的神色,避開玫塔的視線,「我原本指望你告訴我,不需要名為『伊格那茨·伏勒里』的怪獸。事到如今,只能證明你我竟然一樣愚蠢。」
尤拉莉雅苦澀地揚起嘴角。
「是的,一樣愚蠢。」玫塔笑著搖頭,「明知道會給他帶來何等悲傷的回憶,卻也不願讓他就此離開。」
「或許是想要贖罪。」
當玫塔故作輕鬆地啟齒時,她發現喉部與尤拉莉雅發生了意外的共振。兩人相視而笑。
——為了當時的不假思索贖罪。
——為了當時的疏忽大意贖罪。
迅速在紙上寫下給家人的留言,玫塔與尤拉莉雅一同消失在煤油燈投下的黑影中。
尤拉莉雅將嘴唇從伊格那茨的手腕移開,抬眼確認他的狀況。沒入冰水中的皮膚供血嚴重不足,顯得憔悴;神情平和寧靜卻毫無生氣,宛若防腐處理過的法老木乃伊。
「怎麼了嗎?」
發覺尤拉莉雅動作停滯,玫塔開口詢問。儀式已經進行一段時間,她卻依舊無法克制住顫抖。
「確實有些困擾。」尤拉莉雅捏住伊格那茨的手,「他被之前的吸血鬼拿走太多血,恐怕沒有辦法成為健全的血族。我很抱歉。」
「……會怎樣?可能用我的血補上嗎?」
「很遺憾,那樣只會徒增風險。我和他的血緣很近,應該可以保全性命。但是其餘方面,我實在無從得知。」尤拉莉雅輕聲歎息,「並且我自身不過是半血,再將血液分給伊格,或許會使他的能力進一步削弱。」
「然而沒有退路。」玫塔再度用視線掃過伊格那茨蒼白的臉頰,語氣堅決,「所以請不要給自己徒增煩惱。」
聞言苦笑的尤拉莉雅,再度將獠牙對準伊格那茨的腕部。
你小子,眼光真不賴。
好熱。
伊格那茨逐漸清醒。
心臟沒有搏動,肺部的起伏卻清楚地告訴他,自己正在呼吸。
他發覺自己沒有被飢餓的血族奪去生命,在彌留之際沐浴火焰獲得了全新的身體。
他發覺自己的血液在燃燒,血管在膨脹,恍惚之間居然還聽見玫塔的聲音。
與瀕死時天國的幸福不同,他在重生時體會到煉獄的折磨。
不願承認回歸人間的事實,伊格那茨全力模糊自己的意識。
當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抵達天國,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自屋頂掉到自己鼻尖上的蜘蛛。
1850年12月,人類伊格那茨·伏勒里接受半血血族尤拉莉雅·伏勒里初擁,成為擁有不到四分之一血族血統的怪物。未婚妻玫塔·布隆貝格謊稱伊格那茨被荷蘭的海上貿易商看中,需要出海四個月,婚事等回國再議。
1851年4月,伊格那茨完全適應血族身體,卻拒絕和除了玫塔之外的人類直接會面。玫塔成為伊格那茨的主要食物來源。由於血統和初擁過程中供血不足的雙方面劣勢,伊格那茨的壽命較一般血族短暫許多,最長不超過600年;同時,愈傷速度比人類還要緩慢。
1851年5月,伊格那茨研習風屬性魔法,以協助尤拉莉雅取得聲望和領地。
1852年6月,人類社會的伊格那茨·伏勒里『罹海難』,玫塔·布隆貝格拒絕出嫁,負責照顧布隆貝格和伏勒里兩家的老人。
1854年1月,玫塔和伊格那茨的對話偶然被人聽見,玫塔被懷疑患妄想症。
1860年8月,玫塔·布隆貝格患肺癆,拒絕為伊格那茨繼續提供食物來源。
1864年11月,玫塔·布隆貝格因病逝世,時30歲。
1870年7月,普法戰爭爆發,斯特拉斯堡失守。尤拉莉雅和伊格那茨放棄迄今為止的成就,離開阿爾薩斯。
1871~1898年,尤拉莉雅失去獨自打拼的信心,帶著伊格那茨四處奔波尋找靠山。尤拉莉雅憑藉容貌和才能陸續與許多血族名門簽下短期依賴契約,期間改姓多次。伊格那茨發覺自己無力保護玫塔和尤拉莉雅中的任何一個,陷入自我厭惡,形成自殘的癖好。
1899年2月,尤拉莉雅與日耳曼系血族名門的少主,時年249歲的埃德溫·巴拉克簽下臨時契約。
1900年,伊格那茨遇見無所屬的旅行血族維托,刷新了自己對血族生活方式的認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