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1: Sprout
馬車一陣劇烈的顛動,尤蘭妲猝不及防摔到角落,車上貨物在反作用力下朝她滾來,雖不是什麼大物件,銅鐵材質的器具仍砸得她發疼。混亂中少女沒忘緊緊揪著行囊,剛翻身坐直,一股寒意自背脊湧上,本能促使尤蘭妲拿起手中東西往前一擋──
行囊在極大力道下倏地凹陷,布料繃到極限,交織的絲線罅隙間,刀鋒冷光逐漸逼近。
尤蘭妲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就算恐懼也堅決不移開視線。她吞下尖叫,不覺放輕呼吸乃至屏息,生怕一有動作抵禦的氣力便產生漏洞。但這般僵持不是辦法──原本後傾的身體往下滑落,形成被匪徒壓制在木板上的姿勢,手臂開始顫抖,武器近得能辨清利刃上的缺口──明顯她居於下風且正落入險境。
咬咬牙,尤蘭妲決定以輕傷換取逃脫的機會。
念頭剛轉過,便覺威脅的力量有一瞬的減弱,尤蘭妲馬上用腳尖勾住身旁約有小臂高的銅瓶瓶耳,雙手使勁推開兩人距離,抬腿將銅瓶往敵人頭上拋。也不管有無擊中,立刻一手撐起上身,一手搭在馬車邊緣,單膝點地準備翻出去。
她並不指望這樣就能打倒對方,僅試圖憑藉干擾遠離或拖延直到救援到來。不過情況顯然比預料得更……好?
先是銅瓶掉回貨物裡特有的金屬撞擊聲,接著傳來沉重物體落地的聲響。
尤蘭妲轉頭,愣怔地看著盜匪倒臥馬車外不省人事。
可現況不容許她為滿腹疑問尋求解答,她也拒絕毫無戰力的自己成為拖累同行者的麻煩。浪費了幾秒,趁劫匪同夥尚未注意這邊,她順利完成剛才中斷的舉動,俐落下了馬車。
與此同時,護衛商隊的傭兵終於趕到,各自尋找目標和敵人短兵相接。領頭的年長傭兵護在尤蘭妲身側,急忙揮手要她離開。
「還不快走!」
迅速掃了四周一圈,尤蘭妲奔了起來。其餘馬車皆有災情,傭兵分散前去救助,而最初受襲的隊伍前方似乎已經穩定下來,聚集著跟隨商隊上路的眾人,一部分武者職業的冒險者還自發性地加入戰鬥緩解局面。
雖知曉或許找不到,但真的沒有在這些人裡發現萊德的身影時,她仍略微擔心。應該沒問題的,畢竟他可是那樣的行業,即使打不過,總可以躲吧?少女自我安慰。
一路張望,避開廝鬥的場所,幾次險遭波及,尤蘭妲到達領隊搭乘的馬車周圍,數名婦人見她落單,慌亂呼喊招手,她自是從善如流靠近會合。
遇襲後傭兵以此為中心強硬清出一塊安全區域,終歸商隊才是他們的雇主,不誇張地說,倘若貨物完整,商隊本身沒有折損,無論死傷再多搞不好也能給予委託「完美」的評價。只是這裡同樣無法完全放心,儘管盜匪見大勢已去畏懼上前,仍不甘空手而歸,繼續虎視眈眈在外圍繞圈,與留守的傭兵對峙。
尤蘭妲微微喘氣,待呼吸平緩找了人較少的地方坐下,察看行囊內的物品。
必備的錢盒之外多數都是衣物,她蹙眉挑起其中一件,長長的割痕自肩膀劃破到腰部,裂口邊緣起毛,修補亦顯困難。又連續翻出幾件,狀況大同小異,末了她一股腦地塞回去放棄檢視,大有不想面對現實的傾向。
看來到下座城市得重新治裝了。她摸了摸隨身攜帶的錢包,暗地估計需要花費多少金錢,嘆了一口大大的氣。明明要抵達提蘭特了,結果居然在最後一段路出現這種意外。
和商隊一起出發是早就預定好的,這通常是眾多旅行者的選擇之一。付出少量錢幣,不但獲得傭兵隨行(如果有僱用),更省去單獨租賃馬車的高額費用,當然食宿仍必須自行處理,遲到的話對方則不一定願意停留。不同的商隊有迥異的規矩,一切全仰賴事先打聽。
攔路賊雖時有所聞,尤蘭妲也非初次碰上,卻從未如此切近。最近並沒聽說附近發生什麼災害,大概不是飢貧困苦的難民,僅是一群企圖不勞而獲的遊手好閒之徒罷了。
伴隨少女的腹誹,現場的混亂臨近尾聲,一道尖銳的口哨聲響起,存活的劫匪四散逃逸,如同突襲的無聲息,他們躲進道路旁的樹林裡,消失得無蹤影。傭兵們彼此看了看,再三確認敵人不是佯裝撤退,這才垂下武器露出疲態。
尤蘭妲瞧著傭兵的主事者跟領隊商議,手臂突然湧上一陣酸軟刺痛。
她低頭發覺掌心和下臂不知何時擦傷,行囊讓自己抓得不成原樣,僵硬的肌肉緩緩鬆懈,心裡憋著的那口氣直至塵埃落定始消散。所有跡象在在提醒她剛剛到底有多緊張,以致閉鎖感官連疼痛也感受不到。
雙手相握抵著額頭,少女閉起眼。果然還是害怕呢,以為適應了偶發危殆,事到臨頭才恍然猶有不足。
但只要旅程未歇,這永遠都不會是終點吧。
另一頭,冒險者隨同傭兵逐一檢查地上的屍體,辨識敵人面貌,要是恰巧有懸賞的通緝犯,不啻一筆意外之財。一些道德感較低的傢伙更無所畏忌大膽拾取他們身上的贓物。
「唷,你這小子又進步了啊。」戰士見到某個劫匪的傷口狀態,不禁發出驚嘆。其他人好奇注視,追隨戰士的目光後立即領會他的話中之意。
漆黑的薄刃匕首刁鑽地從劣質護甲的接縫插進劫匪後背,沒入極深,按器官位置判斷,它精準刺穿了心臟。
一擊必殺。
不仔細端詳甚至會誤認那是斷掉的劍刃,在餘暉照映下完全不反光,具備上好的藏匿性;而他們當中使用這類武器的,除了熟識的盜賊還有誰?
帶頭衝鋒陷陣的傭兵回憶了會,記起這個倒楣鬼當時攻擊的是位藝人少女,再聯想盜賊的猥褻德性,也跟著調侃:「哈,竟然英雄救美,該不會看上人家了吧?」他吹了個輕佻的口哨助勢,引得周遭的同伴接連起鬨。
一群人訝異的訝異,揶揄的揶揄,話題人物盜賊卻面色凝重,撫著下巴思忖許久,猶豫了半天依舊老實開口:
「那不是我的。」
/
在傭兵與領隊的討論下,因時分已晚,要善後的事太多,最近的城鎮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到的,決定就地休整一晚。
探索附近尋了塊適合露宿的平坦地形,把馬車或推或拉停靠樹下,清點貨物,治療傷患,簡易紮營,眾人有條不紊地執行分配的工作。萬幸重要的馬匹僅受到驚嚇,沒有嚴重損傷,商隊為此特地派了善馬的人員負責照料。
本來馬匹乖巧進食了,卻在一身黑的青年接近時刨蹄甩頭,噴氣低嘶,原地不安踏步。商隊成員詫異瞥了來人一眼,認出他是同路的旅行者,奇怪了片刻找不出原由,只好將此歸於巧合,重新安撫馬匹。
倒是立於一邊的戰士盯著青年,像是發現了什麼似地挑眉,隨即轉開眼不再審視這名殺戮氣息過重的男人。
想必那些畜生和他一般,聞到了青年身上不存在的血腥味吧。
尤蘭妲坐在火堆旁,有一搭沒一搭跟原籍提蘭特的大嬸閒聊動身前的見聞──商會某個訂金豐厚的護衛委託和皇長女出巡的盛事──遠遠瞧見同伴身影,歡喜地朝他揮手。少女展露的笑容太耀眼,正描述公國特產及地方風景的大嬸識趣停下話頭,轉身與另一側的旅人談話去了。
萊德走到尤蘭妲跟前,凝眸她半晌,一如往常以本人特有的方式確認她的平安,最終焦點落於髒污的衣袖上。尤蘭妲被看得心虛,來不及詢問情況,青年便單膝跪地,執起她的手,捲高脫線的袖子。動作一氣呵成,讓少女失去遮掩的機會。
輕微割傷已經結痂,大片擦傷仍滲出細細血絲,尤蘭妲欲蓋彌彰地縮手:「不嚴重啦,很快就好了。」
萊德恍若未聞,用沉默表達不悅,逕自掏出懷中的傷藥,如舉行莊嚴儀式般,小心慎重替她擦上。尤蘭妲屢屢掙動打算抽回,中途假意呼痛也無法使其動搖,加上雙方武力值差距過大,結局自然徒勞無功。
嗚,真不該貪圖省事,因為不想排隊所以懶得療傷。
其實尤蘭妲心知肚明,平常不管她的提議多異想天開,萊德無奈順從皆源自縱容;一旦他真要堅持什麼,自己是無法推辭的。
比方……這個吧。
上完藥,青年拿起尤蘭妲放置身側的斗篷,抖開披在她身上。見狀她搖頭抗議:「我不冷。」
結果簡直可想而知,「聽話,晚上會變涼,把它穿上。」萊德的低聲哄勸不留任何商量空間,認真繫上頸部的綁繩,滿意之餘冷凝的神態終於有所軟化。尤蘭妲看覷他的專注表情,感受行為間流露的親近關切,火焰暖意薰染頰上,彷彿從上藥開始累積的溫度一舉爆發,滿腮轉瞬異常燒熱。
半張臉埋進斗篷裡,少女拉住活脫專程幫她療傷,結束欲離的青年,嘟嘴哼哼著意義不明的發音,交談幾句約好一同共進晚餐,總算不甚情願地目送頎長的背影。
「年輕真好啊。」
大嬸不曉得觀賞了多久,雙眼閃動感興趣的光芒,笑得曖昧。
聞言尤蘭妲臉更紅了:「我們、我們不是……」在大嬸「我什麼都懂」的打趣眼光下,向來能言善道的她一段未盡話語講得吞吞吐吐,叫人弄不清究竟想承認或是否決。
蟲鳴化身大自然的搖籃曲,無私地為納塔黎耶的生命吟詠。火光成為幽暗的點綴,守夜傭兵撥弄乾柴,躍出點點火花,劈啪聲在安眠時刻格外清晰。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頭一點一點的,疲憊昭彰。
躺在馬車內的藝人少女裹著毛毯,雙頰紅撲撲的,蜷成一團睡得正甜,渾然不察外界動靜。
一道黑影伏於地面爬行,東張西望唯恐失風,慢慢靠往少女休憩的馬車。身為商隊裡唯一的盜賊,他當初就抱著偷雞摸狗撈外快的盤算,眼見明日進城即將分別,今晚是最後動手的機會了。剛好白天經過激烈的戰鬥,大部分的人疲累不堪,真是天助他也!
盜賊內心猖狂大笑,得意忘形洩出絲絲嗤聲,嚇得他趕緊用手摀住嘴巴,但嘴角仍止不住地扯開。一隻手悄悄貼上馬車外邊,欲往上攀爬──
一把匕首準確無誤命中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指縫,警告意味濃厚。
盜賊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尤其現下夜色極深,待真正接收到刺進木板的響動,遊走生死的直覺早一步讓他渾身冷汗。
細薄刃身,吸收光線的塗層。盜賊驚覺這與先前在屍體上找到的匕首樣式相同,懼意猛然糾纏,不由開始打顫,從最貼近匕首的指尖起步,最終擴散全身。他激靈得厲害,根本無法控制行動,花費大量心力才將手掌完好收回,軟倒在地喘了好幾口氣,根據匕首的角度推測方位,抬頭定睛。
宛如佩圖萊菈投下的陰影,青年坐躺樹上,身形融入黑暗,闃寂蔓延,生機泯然,望著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死物。
盜賊識得他,印象隱約浮現腦海。男子路上幾乎默不作聲,甚少發言,只對結伴的少女有好臉色,也沒攜帶足以稱為武器的物品──如今終曉自身愚昧。
轉動緊繃的脖子,似乎聽見清脆的骨頭摩擦聲,盜賊辨別馬車標誌,確認裡面該當是誰後,有種捅了馬蜂窩的悲涼感。
慶幸的是,恐怕男子同樣顧慮吵醒別人,做了個「滾」的口型便直盯著他,沒有發動另外攻擊。於是盜賊如篩糠般搖晃身體,連拖帶爬在泥地挪動,手腳並用離開。
然後,一切回歸平靜。
/
木輪軋軋,馬車平穩通過寬敞道路,猶行駛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琥珀眼瞳的少女雀躍地與騎著馬匹的青年閒談,如同久未出遊的孩子興奮不已。青年彷彿感染了她的喜悅,眼裡呈現淡淡笑意。
聊得正開心──雖然多半是少女單方面敘述──她一抬眼,和隔了段距離的陌生男人對上視線,緊接著對方顯現驚駭嘴臉,形似生了重症面色發白。
「嗳,那個人怎麼回事,我有那麼可怕嗎?」尤蘭妲單手支著臉頰,靠在馬車側板疑惑發問。萊德瞟向尤蘭妲所指之處,男人瞧他看過來更慌張了,飛快遠離兩人視野隱蔽存在。
「別理他。」真要奪取性命,那種程度的躲藏盡皆枉費。知情的萊德並未表現多餘情緒,連該有的不屑一顧也產生不了。昨夜他對盜賊確實動了殺心,卻顧忌延誤行程作罷,而今那僅是不相干的路人,毋須分出心思關注。
尤蘭妲回想半天,肯定不曾與男人有過交集,頷首認同萊德的意見:「好吧,不管他了。我剛剛說到──提蘭特的酒?」她一臉嚮往,「那裡農作物長得好,釀的酒也不錯!」
一覺醒來,昨日遺落的陰霾消逝不餘痕跡,尤蘭妲興致勃勃研擬路線。
萊德居然給了否定的回應:「會醉的,妳還是別喝。」
「又不是沒喝過。」尤蘭妲嘀咕,隨後眨了眨眼,清秀臉龐滿是期盼,「要不然……你在的時候我才喝好了。」她沒跟萊德同行之前的確不沾酒,那對獨身女性太危險了,即便流浪旅人男女大防不那麼嚴謹,對尤蘭妲而言依然是件必須警惕的事。至於現在,有了萊德就無需考慮這份後顧之憂。
青年的神色變得非常微妙,欣慰又帶點掙扎,遲疑不語好些時間,久到尤蘭妲以為這個話題結束,準備繼續下一段,他才萬般糾結地開口:「如果不想第二天跟我在同一張床上醒來,勸妳最好不要那樣做。」
萊德的神情太正直,尤蘭妲一瞬無法聽懂內容,等回過神來,青年已落於馬車後,昨晚聊天的大嬸在對面朝她擠眉弄眼,儼如識破了秘密般呵呵地笑。
後知後覺的尤蘭妲臉蛋再度騰地燒紅。所以這是……被調戲了?她應該要生氣的,可是怎麼好像有些高興呢?
熱度始終降不下,少女雙手覆於頰邊,為自己的不爭氣深深感到困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