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fore. 神與書妓


  那是一個相當微小,不起眼的雨季傳說。

 

 

  一個流浪的神來到了遙遠的東方島國。

  以一名神明來說,祂的地位實在過於卑微;祂既沒有摧毀小丘的能力,也沒有退去洪水的神威。

  祂擁有的是與人類相去不遠的孱弱身體,一雙幾乎失明的銀灰色瞳孔,跟走到哪裡,哪裡就飄起綿綿細雨的巧合。

 

  這對流浪的神來說非常難受,祂沒有太多的嗜好,只記得自己成為神之前特別喜歡看書。

  可是祂所到之處只能蒙上一層濕氣與霉味。以這樣的結果來說,祂作為神雖不能毀天滅地,卻足以從最深處殺死一座圖書館。

 

  所以祂遠離所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反正自己也幾乎看不見了。

 

 

  神在雨季來到了島國,在雨中存在感變得稀薄。

 

  祂感覺到飢餓,可是流浪的神沒有任何貢品;雖不至於死亡或消散,仍舊非常難受。

  祂很想很想看一本書忘記這種飢餓,吞食滿足自己的欲望。

 

  過了許多天,打著哆嗦的神找到一條格外溫暖的花街,有相摟的男男女女與鵝黃的燈光,男人誇大地說著自己的豐功偉業,女人則回以笑聲。

 

  神靈光一現。

  祂多餘地化作人類的樣貌,為了不讓人覺得自己是個窮鬼而被攆出去,還弄來了錢和一根好看的銀煙管,與一本祂最喜歡的書。

  無字的書。

 

  祂隨便挑了一間巷內的屋子,付了錢,要求老鴇給自己一名妓女。

 

  當妓女走進門時,祂隱約能看見對方好看的紅色衣料。妓女靠近時,神感覺得到這確實是一名相當漂亮的女性。過於飢餓的神不按牌理地直接要求對方說故事。

  一知半解的妓女給祂說了一個自己接客的故事:內容煽情,說法婉約,節奏跳躍,混合起來意外地耐人尋味。

 

  只說給神的故事相當於貢品,祂滿足地吞嚥,說了一句『挺可以的』就離開了。留下愕然的妓女。

 

  祂特別特別喜歡那個故事,想了幾天,神又登門拜訪,指定那名妓女。

  祂假裝自己是一名作家,以尋找靈感之名要求對方給祂講故事。

 

  接連來了數次,神才發現這名妓女似乎並不喜歡這種(祂覺得)輕鬆就能賺錢的接客,她明白地表示自己是個庸俗之人,寧願張開雙腿也懶得想故事,她一點點也不喜歡出賣自己的內心。跟神記憶裡所知道的妓女比起來,這名女性是完全不一樣的存在。但她卻又能說得那麼好。

  ……第一次見面,祂好像就給對方留下了壞印象。

 

  可是神已經對這些故事上癮,祂忽視妓女再明顯不過的厭煩,不斷不斷地來訪,自私地滿足自己的口腹之。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祂和妓女各據一個角落,一個聽故事,一個說故事。沒有更進一步的距離或接觸。

  神好喜歡這種生活,覺得格外安心。

 

 

  但是有一天,妓女不想再說故事了。

  她終於向神下達了逐客令。

  我沒什麼可以說了,您另請高明。她這樣說。

 

  傷心的神心裡也下起了雨,安靜地說好。

  祂發現比起不能再聽故事,祂更難過的是不能再見到妓女。

 

  祂覺得前所未有地飢餓,餓得肚子發疼。

 

  那今天就做點妳認為來這裡該做的事情吧。神這樣說。

  這是祂第一次對妓女提出說故事以外的請求。

 

  神褪去了妓女的衣服,模糊的眼睛卻把她美麗的五官和光裸的身體看得很清楚。

  祂吻她,從她口中聽到了和平常說故事時完全不同的聲音。

 

  卻一樣令人著迷。

  那是祂第一次享受魚水之歡,和祂最喜歡的,說故事給祂聽的妓女。

 

  之後祂睡著了,和妓女相擁而眠。

  祂覺得世界變得不同,和所有做過一次愛就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恩客一樣。

 

  醒來的時候,妓女正在看祂的書。那本一個字都沒有的書。

  她發現神騙了自己,神根本就不是尋找靈感的作家。

  她其實不真的在意自己長久以來的故事就這樣被吞噬殆盡,而是自己竟然像傻子一樣被騙了一個多月。

 

  神心裡很慌亂,假裝鎮定地坦承了自己近乎失明的眼睛。

  那瞬間祂似乎在妓女臉上看見了什麼表情,但下一秒就被趕出屋外。

 

 

  神又開始流浪。

 

  祂去了所有藏書的地方,想找到可以媲美妓女說的那些故事。

  但飽讀詩書的神已經看不清任何一種紙上的文字了,也沒有一個活靈活現的說書人可以說得像妓女那樣好。祂悲痛得發瘋,狹長的東方島國下起了連月連年的暴雨,死了許多人。

  更沒有一張倖存的書頁。

 

  ──將要散滅的神躺在一座被大水沖毀的書閣裡,氣息微弱。

 

 

  然後有人走近。

  那個人握起了祂的手,一雙祂只碰過一次,卻一直記得的柔軟手心。

 

  ……我再給祢說個故事吧。妓女這麼說,那種熟悉的,微微厭煩的語氣。

 

  沒有人知道妓女如何找到這裡,也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會來到這裡。

  她在磅礡大雨裡給垂死的神說了一夜的故事,說成了綿綿細雨,說成了燦金日出。

 

  神非常非常滿足。祂看不見日出和妓女說故事的嘴唇了,可是祂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騙了妳,還傷害了很多人。

  祢現在才知道。沒見過脾氣這麼差的客人。

  對不起。

  我真的沒有故事了。

  謝謝妳。

 

  神帶走了屬於祂的妓女。

 

  特別漫長的雨季過去,島國恢復了一如以往的平靜,什麼也沒有改變。

  因為雨季而死去的人們被追悼了幾個月,就被世人所遺忘。沒留下名字,沒留下一點痕跡。只有一名被作為活祭品的女性,被記載在一本破小的書裡。

 

 

 

 

 

  ──他們稱呼她為神的書妓。

 

 

 

 

 

 

 

 

 

 

 

 

 

 

 

 

 

 

 

 

 

 

 

Chapter 1 , 豐爺 & 邵花

 

「欸,豐爺最近狀況挺不錯的喔。」

「難道神最近改走一個懷舊小品路線嗎。」

「有徒弟真好啊……偶爾也來我這裡坐坐啊邵花。」

 

世界是美麗而殘酷的,當被習以為常的平衡突然被打破時,一切就很容易變調。人們已經習慣用才華與天賦來評斷一個人太久太久了。

他們把自己的話藏在很深的地方,一如慕邵花將自己的小聰明埋進經典的藉口裡。

 

他努力讓自己對此視而不見。

 


 

  00.

 

  所有人都聽過慕邵花的名字。

 

  一開始他被稱為『新來的』,之後是『豐爺的徒弟』,然後是『那個優秀到不行的傢伙』,只花了三個多月,他成了慕邵花,不再是任何的代稱。他的墨跡在盛滿雨水的銅盆裡暈開,暈之徹底,一個字也看不見。

 

  他們說,那是神嚥下故事的證明,乾乾淨淨。

  他們說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說慕邵花特別特別的有天分,比他師父還要出色。

 

 

  神吃了故事,被吃掉故事的慕邵花自然也吃掉了什麼。

 

  他們不再稱呼他為豐爺,而是在豐爺看不見的地方,輕描淡寫地稱呼他為『邵花的師父』。

 

 

  啊啊。

  ──他就這樣大逆不道地吃掉了師父的名字。

 

 

  01.

 

  一個月前,他坐在長途火車上,望著窗外疾駛地模糊光影,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就一如自己的人生。

 

  他其實很少坐上這個方向的火車,更精確地說,他很少離開自己所在的那個城市。

  但這輛火車明顯開往和鬧區完全沾不上邊的地方,車上只有寥寥幾個乘客,離自己最近的是五個座位以外的佝僂老人,他提著一個素色的小餐袋,旁邊放一支枴杖。他們的目光沒有任何交集,慕邵花把視線轉向火車車廂門口的跑馬燈,無趣地盯著車次資訊,那些即將經過的陌生站名越來越少。

 

  他的目的是終點站,但看了幾十次,慕邵花仍然沒把站名好好記起來──儘管自己手上就捏著一張通往終點的車票。

  ──發自內心的抗拒。

 

  如果只要忘記就能逃避,那他肯定在這輛移動的火車上把自己摔成失憶症。

  但人生很少允許這樣的例外,即使他只活了短短二十幾年,也能體悟到這種事情。你越不想面對的事情,它越是不懂禮節地衝過來把自己撞得四腳朝天。這就是他媽的人生。

 

 

  慕邵花清楚記得幾個星期前,自己才剛領到大學畢業證書沒多久。

  儘管早已想好未來的目標,但他打算偷一個月的閒再開始找工作。一天,他在自己的小陽台上給花嫁接時,母親走了進來,讓他去投一個自己朋友舉辦的徵文比賽,說是要幫忙衝人數。

  慕邵花不是第一天認識自己的母親,隨便拿一篇高中作文交差了事。

 

  說實話,那並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徵文比賽,主辦方是只要看過書的人就肯定聽過的出版社,獎金可觀,得獎還附贈兩年合約。在這個作家氾濫的時代,它絕對是出道的絕佳舞台之一。

 

  投稿多如嚴冬的雪花,結果慕邵花的高中作文硬是拿下了第一名。

 

  他避開滿臉發光的母親,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拉下百葉窗,不去理會她在窗外跟街坊鄰居炫耀自己的兒子多麼天賦異稟,萬中選一。

  「妳兒子這麼優秀,肯定成為下一個……哈利波特的作者!」母親最好的朋友之一。

  「噯,哈利波特太庸俗了,怎麼說也是太宰治吧。」與日本文學也不是太熟,就是想說出一個名字證明自己格調高一點的鄰居。

 

  母親永遠不懂自己到底為什麼不喜歡參加那些比賽,不喜歡受到那些表揚。

  慕邵花壓根就不喜歡寫故事。

 

  他知道自己的煩惱完全被歸類在奢侈的級別,就像遊戲裡擁有太多的基本點數,卻全都分配在錯誤的地方。

 

  「你不懂自己到底擁有多好的天賦。這年頭有多少作家想出名卻沒門路沒才華你知道嗎?不然你說,你未來想要做什麼?」

  「……我喜歡種花。」

  「那你花種得好嗎?」

  「還行吧。」怎樣叫種得好他還真沒有概念。

  「邵花,很少有母親像我這樣的。」她嘆了一口氣,轉為柔情攻勢的苦口婆心。

 

  隔壁家的女兒畫的圖得獎不計其數,但她父親認為沒出息,讓她去考醫生。

  我的大學同學,他不讓孩子學音樂,說出來也只能當國小音樂老師。

  你身邊一定有很多這樣的人吧,明明有天賦,卻被現實社會的框架綁住了,什麼都要賺錢,要事業有成。對文藝如此開明的家長,除了我你很難找到第二個。諸如此類源源不絕。

 

  她握住慕邵花的手,「媽媽非常支持你,你一定能成為最優秀的作家……至於你說你喜歡種花,那很好。作家時間彈性,你寫寫文章,累了就去種個花休息一下,能這樣兼顧工作跟興趣不是很棒嗎?」

 

  她不懂,她完全不懂。

  重點不在他能不能種花,而是他的人生大部分的時間,會被自己所厭惡的事情佔據。

 

  那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慕邵花已經企圖解釋太多次而失敗。他放棄爭論,只是消極地婉拒出版社的邀稿,說自己最近沒心情也沒寫東西,需要時間。

  他避開母親失望的眼神。整天關在房間裡,說是寫稿,實在找能遠離這座城市的工作,遠走高飛,能走多遠走多遠。

 

  他清楚知道自己只剩下母親,但一天在餐桌上的接觸已經是他的極限。母親叨叨絮絮地唸,慕邵花就強迫自己看電視,卻一點新聞都進不到耳中。

  即使他再會寫故事,再能言善道,在母親的面前都毫無意義。

 

  ……或許一兩個月後母親就會放棄了吧。他這麼想。

 

  某天傍晚,母親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

 

  「邵花,你在忙嗎?」

  「我在準備下禮拜面試的東西。」其實他才剛寄出履歷表。

  「不用面試了,我已經幫你找到了。」她看起來驕傲並且快樂,自從他們開始冷戰後,她很少出現這種表情,「我幫你找到了非常有意義的工作……你這麼特別的天賦絕對其來有自,沒有一個孩子可以在你的年紀寫出那樣的東西。

  「……」

  「那是神賦予你的禮物,浪費掉就太可惜了。」

 

  慕邵花發誓他一個字都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只知道對方大手一揮,淹沒了自己眼前的平原,再築起一座狹長的橋,讓自己必須沿著橋走向對面的深山,蠻橫地決定了他的人生。

 

  ……對,就是深山。

 

  他看著窗外,隱隱想起目的地好像有個深或是有個山字,腳邊只裝了一半的行李箱喀啦喀啦地發出聲音,空虛得像有回音。那裏到底叫什麼來著?

 

  「下一站:終點站,深取。」

 

  對,是這個名字。

  他好像從一場恍惚的夢裡醒來,車廂裡不知不覺只剩他一個人,連離自己最近的老人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下車了。

 

  只有他無法決定自己的下車地點。

 

  慕邵花深深嘆了一口氣,是那種從年輕的靈魂深處透出的無力嘆息。

  他拂開略長的劉海,站起身,覺得肩膀到尾椎因為坐了太久的火車而變得僵硬。

 

  他下了車。

  車站一個人也沒有,是自己看過最簡陋的招呼站。售票亭非常舊式,連長椅凳也沒看見。日漸腐朽的木頭伴著長年下雨的霉味。在這樣的早秋,即使有陽光,空氣卻還是異常濕熱。

 

  慕邵花拿出手機,卻發現完全沒有訊號。

  他顯然來到了一個極其窮鄉僻壤的地方。

 

  他有點手足無措,『沒有訊號』這件事對於從小在都市成長的封閉資優生來說,完全就不在思考範圍之內。

 

  慕邵花在原地站了兩分鐘,決定先走向眼前唯一看得見的路,就連那條路也雜草蔓生,兩邊的草長得比一個人還高。

 

  下午一點的陽光很熱,空氣很悶,行李箱加上心裡的重量變得很沉。

  他很快就熱得滿身大汗,襯衫被薄外套掩住的地方已經濕透,新的加硫鞋也還不完全合腳。原本是想在工作第一天──即使他並不喜歡──給人留下乾淨整齊的好印象,卻沒料到自己還得先健行一段路。

 

  他一路試著打電話,依然沒有訊號得很絕望。

  慕邵花開始氣喘連連,他不是一個擅長運動的人,在自己的小陽台上種花還可以,但以前學校測的那些體適能,他老是穩穩地佔據倒數三名。

 

  就這樣走了一個鐘頭。

  他雙腿痠痛,在覺得自己近乎昏厥的時候,遠處終於出現了房子。

 

  慕邵花鬆了一口氣,但在放鬆下來的那一刻,伴隨而來的是難以再承受的疲憊。

  他跌坐在路邊,顫抖的手從行李箱拿出一瓶水。他往回看一眼,再望向遠處的屋影。

 

  大概還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吧。

 

 

  「─────」

 

  。

  慕邵花扭開瓶蓋的動作定格,他確定聽見後方的草叢裡有悉悉簌簌的聲音。

  他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拿水瓶,一手抓行李箱,戒備地盯著發出聲音的草叢。

 

  蛇?還是野貓野狗?

 

  下一秒,草叢如摩西分海般地一分為二,比他還高出一截的雜草後面出現了一個……人!

 

  還是一個手中提著紙袋,腳上穿著涼鞋的男人,對方有一頭修得很整齊的淺色短髮,跟還算健壯的體格。

 

  「我還以為是獅子呢。」對方一臉訝異,打量滿身大汗的慕邵花跟他的行李箱。

  「呃、你好!」慕邵花如獲大赦,連忙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請問您知道渡書閣在哪裡嗎?我在找──」

  「渡書閣?」

  「呃,是的。」

  「冒昧問一下,你該不會是新人吧?」

 

  新人?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對方顯然聽過這個地方,「呃,也不能說是上班,我是來應徵渡書師的,那個……」

 

  對方看見他有點焦慮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還是當作來上班吧,這樣感覺好一些。」他朝慕邵花聳肩,「不這樣大概就只能叫做活祭品了。跟我來。」

  「謝謝。」儘管對那三個字有點在意,但他總算是鬆了口氣,「是前面那裏嗎?我只看到那邊有房子。」

  「嗯?」順著慕邵花的手指方向看過去,「哈,不是那裏啦,」男人收回視線,走回自己一分鐘前長出來的草叢,大手一撥,「你走前面吧。」

 

  慕邵花一頭霧水,依著對方的話走向前,卻怔在原地。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被分開的草縫中間,儼然就是一家──

  便利商店

 

  「這裡就有房子?」他努力掩飾自己的驚訝,「還是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的話只有這間啦。」男人笑得很謙虛,「其他呢,嗯,就走一個純樸的路線。」

  「……請問車站附近也有房子嗎?」

  「是啊,可是深取的人幾乎不搭車,火車站地點又太偏僻,所以便利商店在這邊,對大家比較方便。車站那裏只有幾戶人家……大概騎腳踏車十幾分鐘的距離吧?」男人說得一派輕鬆,「你看,從車站出來就只有你走的那條路不是嗎?如果你這樣繼續走下去就會到北灣了喔,真的往深取的路都像這樣被雜草給埋住了。等一下喔,我先回店裡一下再帶你過去。」

 

  意思是,他曾經在腳踏車唾手可得的地方,被一片雜草隔出了恍如隔世的距離。

 

  「那為什麼不修掉……?」慕邵花的內心有點崩潰。

  「為什麼啊,」男人做了一個思考的表情,「大概是大家覺得這樣比較有神祕感吧?」

 

  去他的神祕感

 

 

  02.

 

  好不容易在書閣門口停下來時,慕邵花覺得自己已經身心交瘁。

  ……他到底為什麼在這裡啊。

 

  「到了,」男人輕快地說,「我順便帶你去找閣長好了。」

  「……你不回去上班沒問題嗎?」

  「欸?」男人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店裡還有人啦,沒事。是說我好像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

  「慕邵花,羨慕的慕,刀口耳邵,梅花的花。」

  「這名字蠻美的,還好你長得好看,不然肯定要被千草跟安那兩個女人拿來大作文章了。」他老是笑,看起來脾氣蠻好,「我叫巴藤。」

  「……你好。」說嗯似乎太沒禮貌,慕邵花給了一個遲來的問好。

 

  巴藤笑了一下,領著他往內走。

  他有種熟門熟路的感覺,或許這裡的便利商店也兼外送?

 

  門一掩上,外頭就來細微的雨聲。

 

  「運氣真好。」

  「……嗯。」

 

  慕邵花忍不住打量這個地方,舊式的東方風格,整體還算乾淨整齊。沒看到什麼人,倒是眼前所及的牆面鋪滿了書,書頁和木頭的味道滿溢在空氣中。

  幾乎都是文學相關的書籍,不太像一般的圖書館或書庫。

 

  巴藤帶他穿過左手邊的長廊,左側是佈滿雨水的窗戶,右側則是延伸的書牆;長廊底端有一扇半掩的門,裏頭悄然無聲。

  慕邵花突然覺得有點緊張。

 

  巴藤伸手敲門。

  「閣長,我在路上碰到了新來的渡書師,順便把他帶來了……他姓慕,叫──」

  「謝謝,」裡面的聲音有點模糊,帶點蒼老的沙啞,「請他進來吧,順便把豐爺叫來。」

  「好的。」巴藤回應,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便轉身離去。

 

  深吸一口氣,慕邵花推開門走進房間。

 

  相較於外面,這間房間單調得驚人。

  以剛剛的書量來說,這個房間只有一座瘦弱的細長書架,上面僅放了幾本老舊的薄書。

 

  唯一的桌前坐了一個看起來相當睿智的長者,雖然睿智但不好親近的那種類型。

 

  「是慕邵花嗎?」

  「是的。」

  「請坐。」

  「謝謝。」

 

  慕邵花在他對面坐下,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他保持沉默,對方遞了一杯茶給他。

  「請用。」

  「謝謝。」他沒說自己不喝茶,禮貌性地拿起杯子啜一口,放下。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對方開口,「我是渡書閣的閣長,既然你都來到這裡了,我想你肯定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這是個好問題,說實話慕邵花並不完全清楚。

  母親叨叨絮絮的訊息中,有用的資訊並不多,他只好自己消極地上網搜尋少得可憐的資訊。

 

  渡書師。

  這三個過於帶有抒情與傳奇色彩的字,以他的理解不過就只是寫手的另一種稱呼,讀者則是──

 

  某個名不見經傳的神。

 

  不過對象是誰都無所謂,人會有批評讚賞,神則不發一語。也因此對神貢獻永遠比對人諂媚來的輕而易舉。

 

  「寫手嗎?」他保守地開口。

  「。」閣長瞇起眼睛,那一刻慕邵花就知道自己的回答錯了。他感覺自己後頸冒汗,對方的眼神有種令人倒退三分的犀利光芒。

 

  「你待在這裡,得注意兩件事。」閣長緩慢的開口,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寒顫,「第一,渡書師不是作家,更不是什麼普通的寫手。他們不寫娛樂世俗的書,只寫謹獻給神的故事。除了神和渡書師本人以外,所有人絕對禁止看這些故事。

 

  第二,別誤會了,你並不是渡書師。」

 

  。

 

  「……什麼?」

  「你現在只是渡書師的徒弟,顧名思義,你的工作就是必須協助渡書師寫出好的故事;但相對的,你可能是除了神跟渡書師以外,唯一一個能讀故事的人,那或許包含在你的工作內。」閣長不帶感情地說道,「我知道你來這裡之前那些還算可以地表現,但那都與此無關。世世代代留下與被逐出書閣的渡書師已經證明,即使你得過再多掌聲,也不見得能得到神的青睞。」

 

  慕邵花不知道以世界的標準來看,自己在寫作方面的表現是不是也算出色;但眼前這個小小村落的閣長惹怒人的資質倒是無庸置疑的出類拔萃。

  不錯,他是討厭這份工作,也還不了解到底具體要做些什麼。但什麼都還沒做,就瞬間被貶得一無是處,他的自尊心讓他難以嚥下這口氣。

 

  「想離開了嗎?」閣長的眼神銳利令人生厭。「只來五分鐘就轉身走開的大有人在。這樣也省得我們彼此浪費時間。」

  「沒有。」慕邵花強迫自己保持禮貌,「那麼,請問我應該先做什麼?」

  「等你師父來。」閣長說,「一個月我們就會知道你到底適不適合待在這,或許更快。」

 

  五分鐘前,他或許還對這句話求之不得,但此時此刻,他只想把自己寫滿字的紙團塞進這個人嘴裡,讓他心服口服地閉嘴。

 

  叩叩。

 

  「──閣長。」身後傳來陌生的聲音,慕邵花反射性轉過頭。

 

  又是一個老人。

  他沒有閣長那麼白髮蒼蒼,卻蓄著鬍子。對方戴著眼鏡,中年後微微發福的身材,看起來脾氣不是太糟,但也不是一眼就能摸清個性的類型。

 

  慕邵花朝對方點頭致意。

 

  「他是豐爺。」閣長開口,「這是慕邵花。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師父,你就是他的徒弟。」他漫不經心地介紹,「打個招呼吧。」

 

  語畢,慕邵花迎上了對方的視線,扎扎實實的。

 

  ──他這輩子從來就沒有一個師父。

 

  他有過老師,有過家教,有過指導教授,直屬學長姊,可就是沒有師父。說到底,這個時代了還存在著師徒制這件事讓他感到相當訝異。

  助理和徒弟聽上去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這兩個字讓他異常彆扭。

 

  「……師父好。」他含糊不清地開口。

  「嗯。」他的師父應了聲,或許也對有徒弟這件事感到不自在。

  「你就帶他去熟悉一下吧。」閣長沒再多說話,逕自翻起書,下達了逐客令。

  「好。」對方應聲,對閣長很是尊敬,「……走吧。」

 

  慕邵花刻意忽視那種微妙的氣氛,跟著豐爺走出閣長房間。

  他順手帶上了門。

 

  狹長的走廊上依然只有窗外的雨聲,除此之外一片寂靜,也沒看見巴藤的身影,大概已經回去便利商店了。

  慕邵花謹慎地走在渡書師左後方,維持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卻也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輕易開口攀談的位置。他也不擅長。

 

  ……太沉默了,比剛剛跟便利商店店員一起過來的時候還要沉默。他從來就不擅長對付老人。他們擁有的一切,無論是生活方式,價值觀,興趣都跟自己截然不同。即使遇到自家的那些長輩,他也從來無法自在地跟他們聊天。看著對方的背影,慕邵花覺得特別尷尬。

 

  然而豐爺先開口了。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

  「慕邵花,羨慕的慕,刀口耳邵,梅花的花。」他把先前的自我介紹複製貼上。

  「慕邵花。」對方低低的唸了一次,就沒再開口。

 

  ……既然師父問了自己的名字,按照道理他應該也要回問才是。

  豐爺應該是個尊稱吧,對方看起來的確像那種輩分的人。

 

  還沒想好該問什麼問題,他們已經回到了大廳。

  豐爺在那些書牆前停下來,慕邵花也跟著停下腳步。

 

  對方認真地看了一會,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下來,慕邵花反射性地伸出手去接。

  他匆匆一暼,全是各式各樣的經典名著……是經典到稍嫌古老的那種。

 

  所有書牆都塞得滿滿的,只有豐爺出手的地方出現空缺。

  這些書該不會其實不能拿?他腦海閃過這樣的唸頭,但對方顯然毫不介意,抽出最後一本的時候,另一本雙城記跟著滑出書櫃,落在地上。

 

  精裝書背敲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格外響亮,慕邵花剛要去撿,他的師父已經彎下腰。

 

  「先把這些看一看,」豐爺說道,把書放回架上,慕邵花注意到對方把書放反了。「基礎先學扎實了,我們再一步一步來。操之過急只會有反效果。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謝謝師父。」他連忙道謝,覺得手裏的書沉甸甸的。

 

  ──喊了兩次以後,好像就沒有第二種稱呼方式了。

 

 

  03.

 

  那天起,慕邵花成為了豐爺的徒弟。

 

  整個渡書閣裏的人並不多,慕邵花待了三天,遇到的人不超過十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懶得與人交際),或許正因為如此,有新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書閣。

 

  「你就是新來的?」在他笨拙地幫豐爺泡茶時,經過的人好奇問道。

  「是的,我是豐爺的徒弟。」慕邵花連忙自我介紹。

 

  他還不清楚這個地方的習慣與風情如何,師徒的關係讓他很陌生。

  至少身為徒弟不能讓師父丟臉吧,他粗淺地想,盡可能地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展示禮貌。

 

  他又遇到那個便利商店店員兩次,這種地方大概生意也不怎麼樣吧?他才能像這樣老是出來亂晃,見到人也能隨口聊起。

 

  「你似乎跟這裏很熟。」

  「是啊,」對方笑出聲音,儘管慕邵花不懂這又有什麼好笑,「好歹我也待在深取這麼長時間了,說不定對渡書閣比你還熟。」他說,從袋子裡拿出一瓶鋁罐飲料給他,「喏,請你的。你見過其他渡書師了嗎?」

  「沒,」慕邵花伸手接過,「總共有多少個?」

  「總共有六名渡書師。」他信口拈來,「唔,豐爺不太跟人交際,你沒見到也不奇怪。」

 

 

  原來自己的師父也是這樣的人。

 

  儘管豐爺告訴過他什麼都可以問,但慕邵花解讀那句話應該是工作上的意思,並不包含打探師父的個人隱私。

  他只在第一天問過師父這裡的生活方式,以及怎麼打電話。

 

  「渡書師基本上吃住都在書閣,因為很少有當地人成為渡書師。」他說,「你們的手機這裏都無法使用,要打電話就只能用大廳裡那支。」

 

  極其封閉的環境。

  反正慕邵花也沒有什麼打電話的對象,他只在第一天簡單打了通給母親報平安,告訴她自己已經到了。

 

  「那裏狀況如何?你的工作呢?」

  「我不知道,我才剛來。」他察覺自己的語氣帶著一點不耐,「而且他們說我不是渡書師,就只是個助理。」

  「你不是渡書師?我當初明明──」

  「就不是。媽,我要掛電話了,後面有人在等。」他撒謊,「另外這裡手機沒有訊號,書閣裡打電話不方便,有事情我會再告訴妳。」簡潔明瞭,「晚安,妳早點休息。」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在這裡可以完全擺脫母親。即使工作非常索然無味。

 

 

  他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幫師父挑錯字,然後重新抄寫一遍。

  師父用的是書閣的紙張與鋼筆,有一種非常虔誠老派的味道。

 

  「邵花,要獻給神的故事必須要嚴謹。」豐爺這樣告訴他,「如果你收到一篇故事,裏面卻滿是錯字,你肯定覺得這個人不用心,那麼你看故事還會高興嗎?」

  「不會。」師父的問句答案常常顯而易見,「師父,這些故事都必須手寫嗎?」

  「每個人做法不同,現在不一樣了,有些人用電腦打字,取決於你自己。」

 

  但師父手寫,他師承此派也應該手寫。

  一段時間後慕邵花才知道,其他渡書師要不寫得一手好字,要不就用電腦。只有豐爺的徒弟有抄寫故事這項工作。倒也不是說師父的字跡潦草,應該說是格外的龍飛鳳舞。

  不用電腦的其中一個原因,則是師父打字很慢很慢,打一個字就挑一次字。

  這些飛龍舞鳳中摻雜著師父不小心的錯字,慕邵花寫不出那樣的字,只能用自己典型的資優生工整字體重新抄寫,把它抄成一篇論文的樣子。

 

  第二項工作是替師父找資料,渡書閣裏雖然手機收不到訊號,網路線至少還能用。

  師父並不像小說家那樣要寫各種不同架空背景的故事,大部分時候是讓他幫忙查一些諺語成語,他所寫的東西都在他的記憶與生活裡。

 

  所以慕邵花對於師父寫的故事瞭如指掌。

 

  師父的文章有種樸實無華的氣味,講一些很平凡的東西,生活裡的小事,人生的感悟。四平八穩的沒什麼好挑剔。但也就是那樣子。

  並不是不好,只是散發著一種過時的味道。論經典不足,論新潮不及。

 

  「師父,你知道神喜歡看什麼故事嗎?」

  「他最喜歡書妓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樣子。每個人寫的都不一樣,只要盡力去做就可以了。」

  「書妓?」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就來了啊。」豐爺偶爾會這樣嘆氣。

 

  他記得也不清楚了,就著自己的記憶給慕邵花說了神與書妓的故事。師父說故事的時候也不是特別吸引人那種,平實一如他的故事。

  慕邵花簡單地知道了來龍去脈。

 

  「渡書閣就是建在神跟書妓最後待的地方嗎?」

  「是啊,所以這就是渡書師的工作:安撫並餵養神以故事。神有了喜歡的故事,就不會傷害這個世界。」

 

  但是沒有人知道神想看的故事到底是什麼模樣。

  傳說裡的主角並非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而是位階低下的妓女。也因此,判斷神喜歡與否這件事更是難上加難,並不是得了諾貝爾獎,神就肯定會喜歡。

  他們有限的想像仍然被世俗所禁錮,若非如此,渡書閣就不會擁有這麼多數不清的書牆。

 

  或許只能等到災難發生,才知道神到底喜不喜歡這些故事。

 

  「──有一個方法。」

 

  渡書閣的中央有個銅盆。

  銅盆裡總是盛滿雨水,對於老是下雨的深取來說,這件事輕而易舉,也能一圓去哪裡都下雨的神就在這裡的說法。

 

  每個月的滿月之夜,渡書師將自己的故事以紅線束起,在放入盆中前鬆開紅線,讓墨跡打散在銅盆裡,一如日落的雲絲。這件事必須由寫下故事的渡書師親自完成。也就是所謂的『渡書』。

  引渡文字,上達天聽。

 

  待紙張被雨水給浸透,渡書師會將紙卷拿起,暈散開來的墨跡是神嚥下故事的證明,他們說當整張紙暈成淺淺的白灰,就意味著神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剩下的故事只要渡書師同意,任何人都可以看,因為那已經是被神給拒絕的部分。

  相對而言,銅盆裡的水若是一點也沒轉黑,又或者拿起紙卷時,發現上面的字全都依然清晰可見──

 

  那些人如今都已經不在渡書閣了。

  無法渡書予神的人,就不能稱為渡書師。

 

  事實是,大部分的渡書師都無法將墨跡暈得徹底,能散去七成已經相當不錯。

 

  「有人的故事被神吃得乾乾淨淨嗎?」

  「這幾年的話,大概就屬安那個孩子的故事神最喜歡了,每次渡八九成幾乎不是問題。」

 

  慕邵花來到渡書閣的時候是月初,意味著還有十幾天,他就能親眼看見第一次的渡書。

 

  豐爺對此十分虔誠,他每天早起,坐在他的書桌前凝神構思,平均三天就讓慕邵花替他抄一個故事。

  一次渡書只能渡一個故事,豐爺老是多寫,寫了好多個以後,就著自己的老花眼鏡看過一遍又一遍,再挑出一篇他覺得最好的樸素作品。剩下的他也不留到下個月,下個月開始又是一大堆新的故事。儘管慕邵花看來覺得都大同小異。

 

 

  到了前一天,豐爺不再試著想新故事,他叫來慕邵花,讓他再一次仔仔細細,檢查過最後拍板定案的作品。

 

  「千萬不能有錯字。」他囑咐叮嚀。

  「好的。」慕邵花聚精會神,對於隔天的渡書感到有點緊張,和不想承認的期待。

 

 

  ──渡書之日終於到來。

 

 

  04.

 

  吃過晚飯,豐爺帶著慕邵花前往書閣中庭,只有這天,深鎖的門才會打開。

 

  那是個種滿花草的天井。

  慕邵花先是被那些在月光下散著光芒的花給吸引住,接著才望向中央的銅盆。

 

  裡面一如師父所說裝滿了雨水。

 

  「其他人呢?」他問。

  「還沒到吧。」師傅捏著他因為翻太多次而微皺的紙卷,額頭在涼爽的夜晚沁出汗水。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這天有多重視,儘管每個月都有一次,對豐爺來說,這就是他在渡書閣最大的意義。

 

  又過了好一會,其他人才姍姍來遲。

  時間快到時,中庭約莫聚集了二十多個人,站在外圈的人輕鬆得像在等演唱會開始。肯定是跟渡書沒什麼關聯的人。

 

  慕邵花趁機看了一圈。

 

  扣掉豐爺,手上拿著紙卷的有五個人。

 

  「您果然最早來啊。」蓄著長髮的年輕男子朝慕邵花的師父一笑,修長的手指耍筆似地轉著自己的紙卷,旁邊還跟著一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慕邵花親眼看見對方嘆了口氣。「這位該不會就是您的新徒弟?」年輕的渡書師目光落向慕邵花。

  「嗯,」師父應了聲,「他叫慕邵花。」他轉向自己,「這是相人跟他徒弟。」

  「請多指教。」他連忙問好,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師父以外的渡書師。

  「您的徒弟也太有禮貌了吧,豐爺。」對方失笑,敲了自己身後的男孩腦袋一下,「看到了沒,沈君得,多學著點。」

  「你又不是豐爺,寫這種東西的人配我這樣的徒弟就差不多了啦。」

                                                                                                                                    

  慕邵花有點意外,竟然也有這種敢開口頂嘴的徒弟。

  不不不,他就是無法想像自己跟豐爺頂嘴,純粹是個人問題。

 

  站在稍遠處的是一名容貌美麗的女渡書師,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自信的成熟女性氣息。她的身旁跟著一名看上去有點緊張的女孩。

 

  她們附近站著另外兩個人,高挑的女子綁著馬尾,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旁邊則是……

  一個看上去不到十五歲、手裡拿著紅絲帶紙卷的小女孩。她跟著打呵欠,卻被綁著馬尾的女子摀住嘴。

  「沒禮貌。不可以在這裡打呵欠。」

  「那妳自己剛剛在做什麼!

 

  如果是渡書師,年紀也未免太輕了。豐爺大概有她四倍歲數。

 

  另外一名男子站在陰影處看不清楚,慕邵花看了兩秒,轉開視線,最後一個人───

 

  。

 

  「巴藤?」

  「喔?是邵花啊。」他愉快地向慕邵花打招呼,揮舞自己手中的紙卷。

  「你、你在這裡幹嘛?」一下子完全反應不過來。

  「工作啊,這不是很明顯嗎。」

  「你來外送?」

 

  大概是自己的樣子過於愚蠢,巴藤再也憋不住,不計形象的笑出聲音。

  他的笑聲在中庭裡引起所有人的注目,慕邵花紅了耳根,迅速瞥了師父一眼,後者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一副「你們認識?」的表情。

 

  「克制一點,巴藤。」剛剛留著長髮的渡書師出聲。一種介於白眼跟笑意間的微妙表情。

  「抱歉抱歉,」他好不容易笑完,朝慕邵花道歉,伸出一隻手,「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巴藤,是年資四年半的渡書師。不好意思,似乎一直讓你誤會了。」

  「你又做了什麼好事啊?」美麗的女渡書師開口。

  「沒事啦,只是我遇到邵花的那天剛好──」

 

  巴藤瞬間噤聲,所有人都是。

 

  慕邵花隨著所有視線轉向後方。

  是閣長。

 

  他走向中間的銅盆,仔細端詳了一會,便抬起頭環視在場的所有人。

 

  「──開始吧。安第一個。」他直接點名,往後站了一些。依他們所言,這些故事連閣長都不能輕易閱讀。

 

  奶灰色頭髮的小女孩踏出腳步。所以她真的是渡書師,慕邵花心想,記起了安這個名字。

  「這幾年的話,大概就屬安那個孩子的故事神最喜歡了。」

 

  她收起剛才孩子般的神態,沉著的表情相當有模樣。她小巧卻纖長的手指鬆開紅線,讓紙張順著滑進銅盆。像一片落在湖上的黑斑枯葉。

  雨水很快就滲進紙張的每個細孔,墨跡從紙張上舒展開來,染黑了大半的銅盆。

 

  周遭響起低低的驚呼,小女孩卻不為所動,她逕自拿起紙卷,果然只剩下少部分段落仍殘存著字跡。她垂眼看了下,走回自己的位置,把溼答答的紙張交給馬尾女孩。

  慕邵花看得有些出神,目光無法從紙張上移開。

 

  「再來,方相人。」

 

  長髮的渡書師走出隊伍時,慕邵花看見有人偷偷鼓掌,大家一臉期待。顯然不論他寫了什麼或者神喜不喜歡,名為方相人的渡書師在這裡有好一票忠實讀者。

 

  他一派輕鬆,把紙卷浸入盆中。

 

  慕邵花隱約看得見是打字而非手寫,但印墨仍然在銅盆中暈開,比剛剛略少一些,但顯然也已經足夠了。

  他走回自己的徒弟身邊,嘴角上揚,剩下的濕紙張很快便傳到了其他人手裡閱讀。

 

  包含巴藤在內,接下來的渡書師都差不多。最後輪到了豐爺。

 

  「……」他的表情極為認真,將紙張放入銅盆前,還虔誠地閉上眼睛。

 

  他把爬滿皺摺的紙張放進盆中,有一瞬間像是落在雨中泥濘的廣告傳單。慕邵花手心冒汗,看得很緊張。畢竟他只看過師父的故事,不是自己喜歡的內容,但他不自覺地希望神會喜歡。

  過了好一會,墨跡才慢慢散開。

 

  慕邵花鬆了口氣。

 

  豐爺撈起紙張時,剩下的段落看得出比其他人多了一點,但也還有過半。他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才轉身走回慕邵花身邊。

 

  「神不一定每次都喜歡。」師父說,聽上去卻像一種自我安慰。

  「對啊,說不定祂今天剛好想看別的。」慕邵花則是切切實實的安撫。

 

  儘管他說得很差,但師父似乎感覺好一些了。

 

  好幾個渡書師被其他人圍住,討著要神剩下的故事。豐爺逕自帶著慕邵花走出中庭,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又皺又濕的紙和紅線被他拎在手上。

 

 

  05.

 

  離開求學時代後,時間總是過得特快。慕邵花又見證了兩次渡書。

  書閣裡的生活非常規律,尤其身為豐爺的徒弟更是如此。

  用完早餐後,慕邵花就幫師父做一些雜事,中午打個盹,下午繼續工作,傍晚才休息。豐爺過著近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相較之下,其他渡書師感覺上更像藝術家,有靈感則來,沒有靈感則空。安就老是黏著她的徒弟尋花追蝶,餵餵魚或到處亂跑,書閣裡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愜意。

 

  這段時間慕邵花只打回家兩次,一個月報一次平安,母親似乎是感受到連絡的不方便或是兒子的不耐,又或者只是因為慕邵花終於『把自己的才華獻給神』而滿足,漸漸也不那麼叨唸。

 

  意外的是,他沒有自己想像中這麼討厭現在的生活,就當作一個小小助理,學會泡茶,學會細心,學會察言觀色。沒事的時候就去看書閣附近的花,書閣後面有一大片凌亂錯散的野薑花。

  偶爾他想不如在書閣要一小塊地方種個花也好,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所以他繼續幫師父整理每個月的好多大綱,幫他挑錯字,幫他抄書,讓師父的文章看起來更秀色可餐一些。師父老是仔細叮嚀他各種細節,但自己粗心的機率卻也不算太低。

  他們依然很少聊彼此的事情,有一種在工作上心照不宣的默契,卻不需要去干涉或了解對方太多生活。偶爾他問一點,偶爾師父問一點。

  所以每一次互相了解都是一種驚奇,就記得格外清晰。

 

  「你來這裡以前在做什麼?」一次,師父好奇地問,看著自己徒弟抄書。

  「剛大學畢業,」慕邵花沒有特意抬頭或放下筆,「一畢業就來這種地方是不是很笨?」

 

  聽見他的疑問,正要喝茶的豐爺笑了。

 

  「不笨,只是有點早。」他說,短短幾個字裡包含了很多深意。

  「師父,您來多久了?」

  「三十年了吧。」

  「您以前也是作家嗎?」

  「不,我來這裡以後才學的。」

  「咦?」

 

  豐爺是現任渡書師裡唯一的深取人。

  他一個人住在離書閣不太遠的地方;卻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務農子弟。他上過學,識得字,但也就僅此而已。絕對不是那種妙筆生花的人。會來到渡書閣,純粹是一次下過大雨,濕了不少書閣裡的藏書。

  豐爺跟著大夥來到書閣幫忙善後,他負責幫一名渡書師整理房間。對方看著年輕的豐爺完全不在意紙上寫了什麼的樣子,只好奇怎麼會有人想在房間裡放這麼多書。不知道該氣餒還是好笑。

 

  『──有興趣嗎?我來教你吧。』師父的師父當初這麼說。

 

  「您答應了嗎?」

  「就有點好奇,可是我完全不懂寫作,也不曉得這個工作該做什麼。」

 

  面對幾乎可以說是粗人的豐爺,老渡書師倒是很有耐心。

  老渡書師從最前面開始一點一點地教。給豐爺看經典文學,讓他練簡單的寫作。年輕的豐爺乾脆就搬進了渡書閣,反正自己一個人,住哪裡都無所謂。待在這反而還能多看幾本老渡書師的書單,在離師父近的地方多練一點語感。

  老渡書師把寫不出句子以外東西的豐爺,慢慢地教成了一個可以每個月寫至少四五篇故事,再精心挑一篇給神的師父。

  他也因此喜歡上寫故事這件事情。

 

  誠實地說,豐爺完全沒有天賦,他能到這裡,靠的是純粹的努力與時間。

  儘管如此,你在渡書時仍能一眼看出,與那些擁有才華的年輕人相較之下,豐爺落掉了多少距離。

  但豐爺不介意,還是虔誠的,努力的,為了神的青睞而執起筆一年又一年。然後一次又一次從銅盆裡撈起自己的紙卷,仔細看神所剩下的一半故事。

 

  ──那和慕邵花打從根基的不同。

  至今為止,師父給他的那些經典文學,他也就只看了一本。其他要不是看過就是沒有興趣。現在他懂了,那是師父一路走過來的方式,是老渡書師引著師父進門的書磚道。

  慕邵花完全願意把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全都送給師父,可喜可賀。他可以脫離苦海,帶豐爺進入他應得的天堂。第一次渡書後,這個念頭就老是閃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想要做點什麼。

 

 

  思考許久以後,慕邵花做了第一個錯誤的決定。

 

  他開始在抄書時幫師父修改段落。

  他並不是什麼也沒說地逕自刪改,整個看過以後,慕邵花先委婉地詢問師父的意見,再不著痕跡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突然想到之前看過別種……」

  「對了,您記得您前天拿給我看的書嗎?雖然是悲劇結尾,看完心情也很差,但那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很不錯。」

 

  他擁有絕佳的洞察力與文字表達能力,更不提文學素養。慕邵花唯一缺乏的只有熱情。

  簡言之,他擁有所有豐爺沒有的,獨獨少了豐爺唯一用之不盡的。

 

  況且豐爺不一定記得自己給邵花看過什麼書,他認真聽自己的徒弟分析,只要覺得好,他就點頭讓邵花改掉自己的作品。然後小小的讚美他一句。

 

  「不錯喔,」他會這麼說,「這樣下去說不定明年就能成為渡書師了。」

 

  慕邵花不知道做什麼反應比較得體,只能笑一下,敷衍掉那句讚賞。

 

  ──後來兩個月的渡書,豐爺很明顯拉抬到跟其他渡書師一樣的水準。

    最近的一次,他甚至不再是被留下最多段落的那個。

    對所有人來說都驚人的顯而易見。

 

  「欸,豐爺最近狀況挺不錯的喔。」被稱呼為千草大人的女渡書師這麼說。

  「難道神最近改走一個懷舊小品路線嗎。」方相人打趣。

  「有徒弟真好啊。」巴藤笑著說,一臉羨慕。「偶爾也來我這裡坐坐啊邵花。」

 

  世界是美麗而殘酷的,當被習以為常的平衡突然被打破時,一切就很容易變調。人們已經習慣用才華與天賦來評斷一個人太久太久了。

  ……他們把自己的話藏在很深的地方,一如慕邵花將自己的小聰明埋進經典的藉口裡。

 

  他努力讓自己對此視而不見。

 

 

  06.

 

  巴藤出現的時候,慕邵花才剛吃完一大碗麵外加師父塞給他的水蜜桃。飽得無法思考,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書架角落,正面對著牆坐在地上休息。

 

  太甜了。豐爺這樣說,我不能吃甜。

  慕邵花也不吃甜,但不好婉拒,笨拙地把水蜜桃吃得不乾不淨。

 

  「你看起來像剛參加完大胃王比賽,還是吃到撐死卻沒獲勝的那種。」巴藤一來就笑。

  「……少囉嗦。」慕邵花轉回頭,手掌往地板一撐後仰,讓瀏海呈現一個跳水的弧線。視野裡有顛倒過來的巴藤。

 

  顛倒的他看起來比較沒有那麼滿臉笑容。不,應該不是那個原因。

  對方露出自己進來渡書閣以後看過最不開玩笑的表情。

 

  「邵花,有件事要告訴你。」他說,輕輕把慕邵花的頭推起來,在他身邊坐下。「跟你師父有關的。」

  「。」聞言,慕邵花終於轉過身體,「什麼事?」

  「你最近在幫豐爺寫故事嗎?」

  「沒有幫他寫,就挑錯字或討論表現手法而已。」他有點防備。

  「嗯,」巴藤沉吟,迎上他的視線。「不管你有沒有幫他寫,這樣不是很好。大家都在謠傳豐爺找徒弟代打上陣。」

 

  。

 

  「……我真的沒幫他寫故事,巴藤。」一股沒來由的不愉快。

  「我知道你不會說謊,可是其他人不知道。」他接得順口,「但你肯定不只幫他挑錯字。豐爺在這裡這麼多年了,他的故事神喜不喜歡所有人都很清楚。這次的──我們說得庸俗一點──排名最後一名是我,我沒那麼介意,但如果下次是別人,是千草,甚至是安的話就很難說了。」

 

  別傻了,他怎麼可能寫過安。慕邵花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但旋即注意到對方話裡的另一種含意。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氛圍。

  不可能,這太可笑了。如果真如巴藤所說,神喜不喜歡故事說白一點根本就只是個幌子。

 

  「你的意思是,」慕邵花緩慢地開口,「他們就是要豐爺當永遠的最後一名。」

  「我當然沒有那麼說,」巴藤道,「一件事會有很多種面向,邵花。你還年輕,但千萬不要輕易地把一個人二分為壞人或好人。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自己,當你的權益受到影響,即使理性知道,情感上也不一定能接受。」他直視慕邵花的眼睛,「豐爺不介意,邵花。他寫的故事受到神的喜歡絕對是好事,那就是渡書師的職責。但這有很多方式,在現狀改變得過於措手不及的時候,很少有人會相信那是豐爺自己的努力所致。

 

  他因為年紀與平常處事而受到的的基本敬重與寬容,很可能因此而消失殆盡。」

 

  慕邵花用力盯著他,對於這番言論感到不可置信。

 

  「如果照你這樣說,渡書師全都是自私自利的傢伙。」

  「身而為人自私天經地義,當你今天換個角度,你肯定不會說他們自私。」他說得很公正,「但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會用這種方式幫助豐爺,這不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結──」

 

  「慕邵花。

  他們兩個不約而同轉向聲音來源。是不認識的人。

 

  「怎麼了?」

  「閣長請你去他那裡一趟,豐爺也在那裏。」

 

  巴藤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好。」慕邵花站起身。該不會連閣長也以為豐爺找他代打吧。

  「抱歉抱歉,雖然有點多餘,不過我可以一起去嗎?」巴藤問。

  「閣長是沒有特別說……」對方看起來有點遲疑,「不如您先一起過來?」

  「好啊,謝啦。」巴藤笑,卻沒真的有笑意在裡面。

 

  不到幾分鐘,傳話人就領著兩個人到了閣長的辦公室門口。這次一路上,慕邵花跟巴藤什麼都沒有說,傳話人敲門,裡面傳來只聽過一次卻很熟悉的『進來』。

 

  慕邵花推開門。

  師父就站在閣長的書桌前面,他轉過頭,眼鏡下的神情看起來相當疲憊。

 

  「巴藤?」閣長皺眉,「你來做什麼?」

  「唔,我剛好在跟邵花聊天,想說來湊個熱鬧……」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需要我迴避嗎?」

  「不需要。」閣長簡單回應,就將銳利的視線轉向慕邵花,「我想你應該已經心知肚明,關於這兩次渡書的事情。」

  「閣長,我並沒有替師父寫──」他說到一半就閉上嘴,因為閣長舉起一隻手。

  「他跟我解釋過了。」他說,「你干涉到什麼程度只有你們清楚。我不管那個,我在意的是,你涉入的這件事確實讓你師父的文章比平常受到神的更多青睞。」

 

  慕邵花覺得這樣說很失禮。

 

  「您誤會了,我只是──」

  「我唯一關心的,也打算做的是,」閣長直接打斷,「既然如此,這個月你師父不需要寫故事,由你全程來代替他渡這次書。」他的話透露出一種不容反駁的意味,「如果你的表現足夠出色,那我們就不需要浪費時間作無謂的等待。下個月你就會正式升格成第七位渡書師──相對的,如果不行,那你也別再直接插手豐爺的書。你會讓他失去渡書師的信譽與驕傲。」

  「可是閣長,距離渡書之日只剩下四天了。師父也已經寫好──」

  「他可以下個月再獻上那篇故事。」閣長逕自轉過身,沒再正眼看他們任何人一眼,好像他們只是這個房間裡的三隻蠹蟲。「我想你們很清楚我的意思了。」

 

 

  07.

 

  他們關上閣長書房的門時,慕邵花已經準備好承受師父失望的怒火。

  然而師父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我先走了。」巴藤似乎也覺得自己待在這不太恰當,打了個招呼便轉身離去。留下他們兩個人站在長廊上。

  「師父──」

  「走吧,」豐爺開口,聲音跟神情一樣疲憊,「剩四天了,我們回去幫你想想該怎麼辦。」

 

  師父不知道,這比破口大罵還要讓他難受。

 

  「師父,對不起。」

  「不用。」豐爺比口才笨拙的他更不擅長言詞。「走吧。」他又說了一次。

 

  他不敢再多問。

 

 

  才過了一天,豐爺的徒弟要代他渡書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書閣。

 

  慕邵花走在廊上時,很難不去注意那些毫不掩飾的目光與私語。甚至有一兩個人直接來面前問「你就是豐爺的徒弟嗎?」,企圖想探聽更多消息。他此時此刻才知道這種急於知道八卦的神情有多麼令人厭惡,更別提那些一臉看好戲的人。

 

  對他們來說,閣長這個舉動表示的只有一個意思。

  豐爺確實已經不行了。

 

  這個想法讓他們更加篤信前兩次渡書都有慕邵花的參與,對豐爺的態度也正如巴藤所預言;他們擁有最低程度的敬意只剩下那個『爺』字,在此之上,其他人與豐爺的交談並不多,所有人都在等待三天之後的渡書。

 

  慕邵花恨透這種氛圍。

  但豐爺毫不介意,自從那天後,他比誰都還認真幫慕邵花想渡書的事情。

 

  「你想好要寫什麼了嗎?」有點緊張的模樣,彷彿被要求代替渡書的人是他。

  「……算想好了,但是還沒完全。」慕邵花含糊其辭。

  「這次渡書會影響到所有人對你的評價,邵花。」豐爺說道,「我們不用說做到多完美,但至少不能太差。最好可以到五六成。」

  「嗯。」

  「你時間真的不多了,知道嗎?」對方殷切的態度讓他突然想起母親。

  「我知道。」他回應,努力抑制話聲裡的不耐。

 

  他的不耐源自於愧疚與壓力的焦躁。

  對慕邵花來說,他並不在乎自己這次渡書的成就如何。他仍然在想巴藤所說的那些事,卻無法從師父這裡得到回應,甚至是責備也好,至少那還能讓他舒坦些。可是師父只在乎他的渡書結果,對師父來說,現階段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

  要是做的不好,師父一定會對他大失所望,但或許可以消除那些閒言雜語的質疑;但若真的能受到神的一抹青睞,他就能不愧對師父地成為讓對方驕傲的徒弟。

 

  這種複雜的感覺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盡量避免與師父待在同個房間裡,跟師父借了一支鋼筆,找到某個書架角落沉澱心情,不受干擾地寫要獻給神的故事。

 

  在渡書當天的清晨,他終於放下筆,落款慕邵花三個字。

  寫好後,他第一個就拿給師父看。

 

  師父接過,一個一個字地仔細看。慕邵花屏息,注意對方的任何一點神色。

  對方並沒有露出讚賞的表情,只是微微皺眉,不發一語。那樣的表情讓慕邵花有點提心吊膽,畢竟他確實不知道神會喜歡怎麼樣的故事,在這點上豐爺無論如何都會比他有經驗。

 

  「……先這樣吧。」最後師父只說了這四個字,「第一次來說應該可以了。」

  「好。」他感覺像站立在沙灘,浪花卻一直打不上自己的腳。

 

  那天白天他過得渾渾噩噩,直到渡書前,只勉強吃了一點飯。

 

  「走了。」師父一如既往提早帶他前往中庭。

 

  他們到的時候,卻已經有一些人站在裡面閒聊了,看見他們兩個,那些人瞬間噤聲。這樣的異常讓慕邵花全身都不舒服了起來。像是手上的紙卷爬滿了螞蟻那樣焦躁。

 

  「加油啊,徒弟。」也有這樣說著風涼話的人。慕邵花不想回應。

 

  幾乎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到齊。

  慕邵花的手指勾著紙卷,感覺那些渡書師的目光確實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發一語,卻帶著一種打量的意味。

 

  最後閣長終於踏進中庭。

 

  「第一個,千草。」

 

  一如以往的開場。

  一個接著一個,在叫到第五名渡書師時,看起來都像是個毫無異狀的滿月之夜。相較於旁邊逐漸壓不下的私語,渡書師們倒是顯得非常冷靜。

 

  庸俗一點來說,安以她優秀水準的九成結束了第五次渡書。她走回自己的徒弟身邊時,向慕邵花投去一眼。然後長髮飛揚地走開,即使矮小,身為渡書師的傲氣也絲毫未曾減少。

 

  「再來,慕邵花。」

 

  那三個字彷彿相當微弱的電流竄過自己的身體,一陣雞皮疙瘩的麻癢。

  豐爺輕輕推了下他的肩膀,慕邵花深吸一口氣,走向前。

 

  只是短短十步的距離,站在中央所見視野卻瞬間變得陌生。所有的一切都往這裡集中。

 

  慕邵花強迫自己不去在意,低頭看著銅盆,如此近的距離終於能把上頭精細的花紋看得一清二楚,盆中也重新盛滿了清澈的雨水。

  他拿出自己的紙卷,微微顫抖的手鬆開紅色的繩子。像他已經看過許多次那樣,讓紙張滑入銅盆。

 

  「──────」

 

  墨跡如卷雲般地在雨水中開來,把紙張淹在如同黑色湖面的水中。那一瞬間,他有種夜晚涼風拂過的感覺,手指和身體都發涼。

  他伸出手拿起紙卷。

  ────一片空白

 

 

  硬要說的話還有兩三個已經剝落不清的字,除此之外,他一分鐘前放入銅盆的紙,只剩令人無法呼吸的空白。

 

  慕邵花猛然抬起頭,手裡捏著那張紙,慌亂地尋找師父的視線。

  對方一臉驚訝,在此之上還來不及做任何的反應。除了豐爺以外,其他人也都看見了那張近乎全白的紙張。

 

 

 

  他聽見周圍的聲音鼓譟了起來。

 

 

  08.

 

  那天起,所有人都記住了慕邵花的名字。

  他們說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說慕邵花特別特別的有天分,比他師父還要出色。

 

 

  神吃了故事,被吃掉故事的慕邵花自然也吃掉了什麼。

 

  他們不再稱呼他為豐爺,而是在豐爺看不見的地方,輕描淡寫地稱呼他為『邵花的師父』。慕邵花發現自己錯得很徹底,他的表現完全沒有替師父改善任何一點現況;他甚至無法理解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天渡書結束後,沒有人去跟相人要他的故事看,也沒有人去諂媚安或千草。

  他們用陌生的語氣,熱烈的恭喜慕邵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一樣的那種虛假。

 

  「我待這麼久,第一次看到神像這樣全盤接收的故事!」

  「豐爺可以安心退休了啦!你的徒弟這麼出色!」

  「師父怎麼可以做得比徒弟還差啊。」

 

  那些開玩笑的話語,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敬意。

  豐爺笑著,謝謝他們的恭喜,說自己的徒弟確實做得很不錯,連他都嚇了一跳。

  什麼不錯,這已經不能用不錯來形容了。您的徒弟根本就是個天才。

 

  但最糟也沒有閣長那句來得糟糕。

 

  「──跟你徒弟多學學吧。」他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離開,甚至沒有給豐爺回話的機會。

 

  就這樣,渡書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

  等到好奇的人們都散去,中庭只剩下慕邵花和豐爺,靜得連風聲都聽不見。

 

  慕邵花就站在那裡,捏著自己濕透的白紙。看著向閣長背影微微行禮的師父。

 

  「師父──」他終於出聲。

 

  豐爺轉過來,臉上還帶著笑,看起來是真的替他開心。

  「恭喜啊,都比其他渡書師還要厲害了!」

  「……」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對不起,師父。」

  「為什麼道歉?」

  「您不生氣嗎,那些人這樣說您。」

 

  他的話似乎出乎豐爺意料之外。對方足足愣了好一會,才露出摻雜了其它什麼的笑容。

 

  「我年紀大了,不需要計較那些。」他說,「可是你才剛開始,大家對你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現在這樣就很好,你不需要顧慮我。」

 

  豐爺老是這樣就想打發他所有的憂慮和愧疚。慕邵花不再爭論,沉默地點頭。

 

  他終於發現自己何等愚蠢,如何在無意間崩壞了師父平穩安靜的生活。

  但那些都來不及了,他麻木聽著那些自己面前的讚美與客套,與豐爺面前越來越沒有分寸的玩笑。他們再也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意思,而是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表現出對渡書師的質疑,對權威的質疑。誰一生中都想做一次這樣的事情。

 

 

 

  ──在滿城風雨的的九月之末,野薑花開成了一片亂雪紛飛。

    慕邵花終於正式成為了書閣的第七位渡書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