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跟上帝交談,
也未到天國造訪——
但我能確信那個地點,
就像我按圖核實過一樣——
——艾米莉·狄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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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發現的異常是源於一場持續不間斷的冬季。
那些堆積的冰雪並沒有如期消融,它們依舊沉甸甸的四散在各處,無論是在高挺的松木之上,又或是簷下廊道之中。
街區的鮮花鋪已有接近半年的時間沒有開業,就連蔬果攤上的販售種類也漸趨稀少。
起初的洛只是單純抱有困惑,但在他與那經營花鋪的男人有過一次對談後,那顆名為懷疑的種子也自此埋進了心底。
青年向來懂得如何在一場談話裡快速的獲取自己需要的資訊——是以在簡單的家常問候後,他便狀似無意的將話題引導至今年這令人困惑的季節更迭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不僅沒有跟著附和,反倒是以一種令人費解的態度向他這麼說道。
「不本就該是這樣嗎?」那人摸著下頜,「冬天嘛,當然生不了什麼花。」
「這是當然。」洛答道,「總感覺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來得更長一些。」
對此疑問,男人不過哈哈笑了兩聲,「或許是你沉浸在書海太久了,才會以為外面的時間也過得快。」
「或許正是如此。」
他回以禮貌性的頷首,卻在心底同時否定了這樣的論調。
往昔總是四季分明的城邦不可能毫無緣由便陷入長久的冰封,況且四周的所有人竟還不覺得這有何異常,依舊按部就班的重複著所有事。
唯一合理的可能性似乎只源於時間停止流逝此一解釋。
又或者是說:時間在某個節點驟然停歇,所以它僅能被迫循環在一切停止前的所有活動軌跡。
當這樣的認知倏忽出現在洛的大腦意識裡之際,青年便敏銳的察覺到自己之於萬物已然出現了某種異變。
如同逐漸脫離了法則,他不再能品嚐到食物的滋味,不再能感知到植栽的氣息。世界對洛而言彷彿成了一部被無限放慢速度的老電影,膠片裡所有的,那些曾帶有想像價值的事物在他面前都自動褪去了甜蜜的糖衣,只餘下那枯燥且單調的內裡被赤裸展現。
這樣的變化令青年感到無比焦躁。
比起冒險,洛一向更偏好於安穩的生活,哪怕如此需得終其一生走在既定的軌跡之上他亦甘之如飴,畢竟他素來厭惡變化,無論是人事物皆然。
但洛無力阻止一切的發生。
在重重壓力的堆疊下,青年莫名便有了眺望遠方的習慣——至少在五感缺失了大半的情況裡他的雙目仍未失能,如今他還能抬頭,能注視天邊那無盡幻化的色彩,亦還能真切的感知到,自己依舊作為一個人而存在。
當時間不再流動後,就連空氣也隨之凝滯。便是在這逐幀定格的景象之中,洛恍然察覺自己似乎能從這恆久不變的天空背面瞧見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洛第一次看見那位小少年。
他有著一頭淡色長髮和近乎透明的雙瞳,此刻他像是正在思考著什麼一般單手托著腮,另一隻空閒的手則是時不時的在虛空中來回比劃。
只消一眼,他便明確的感知到少年的不同。
他既乾淨又純粹,如同夜海裡載浮載沉的繁星,在水波和光影的簇擁下暈染出一整片清透流溢的色彩。
飄渺朦朧的宛若午夜時分的一場清醒夢。
彼時的他尚無法聽及對方的話語,是以青年只得嘗試著以唇型辨別著他的話。
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觀察後,洛才終於在通過己身諸多修飾下拼湊出了隻言片語。
「錯誤、世界、幸福指數、重啟、修正。」只聽青年一字一句的覆誦,往昔平靜的面容不經意泛起了星點波瀾。
他難得怔愣地望向少年,目光裡罕有的透出幾絲意味深長。
誠然他並非全然的唯物主義者,可卻也向來不怎麼信奉教會那套太初之道與神同在的信條,只是如今的狀況卻讓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相信——或許此刻他所窺見的,確實正是那世界之外,更高維度的存在。
世界之外的地方即是天國麼?而那更高維度的存在,是否就是被鐫刻於石板與經書上,所謂無所不能的神?
洛無法給予自己答案。
打從最初他即知曉少年的特殊,只是到頭來,卻未能料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凡。
所以青年用了更長的時間觀察他。
每一回他都會在城郊外的那片荒原尋一個適合落座的地區站定,接著揚起頭自下而上的仰望,一次兩次、十次二十次、一百二百次……到了最後,他開始能感知到更多,例如望向少年時漸漸擴大的視野,又比如他逐漸清晰的嗓音。
洛聽見少年說,或許他需要親自下來走一趟,看看世界始終無法完美運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在那一刻,洛的心底沒來由的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念頭,他嘗試抬手覆蓋過少年的半身,接著緩緩收攏指尖。
微涼的光線在那刻彷彿被他握住了,神祇髮梢間的蔚藍與氣流晃動時溢散的淺白相互交織,伴隨著日暮時的橙黃交融,就像漫染的霞光在他手裡一層層蕩漾,最終姿態輕柔的吻過他的每吋肌膚。
遙遠的聖靈自此在朝拜者的掌中佇足,
而他成為了第一個捧起流光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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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你。」
在神明降世前,他倒是意外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比聲音更先到達的是抵在自己頸脖上的長劍,來人一襲長袍曳地,在月色的映照下似被鍍上一層輕薄的藍光。
他身上有著與少年極其相似的氣質,唯一不同的地方,或許僅有那抹被他覆蓋在雙目前的暗色綢緞。
「原來你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他漫不經心的開了口,「只要解決了你,德就不會總念著要下來這世界了吧?」
半身被抵在枯木上的青年並不露怯,他反倒是抬手握上了灰紫色的劍身,並無甚表情的側首向對方。
洛以略帶審視的視線睨了他片刻後竟虛浮的提起半邊唇角,詭異的光在青年赭紅的瞳孔表層躍動,帶著令人費解的古怪。
他薄唇微啟似說了些什麼話,比空氣還輕盈的語句很快速的傳入男人耳中。幾乎是在他聽清的瞬間,原先周身懶散的氣息都在陡然間變得凌厲,連帶著那份狠戾亦不再掩藏。
「看來我們是一路人。」見狀,青年報以嘲諷一笑。
現在的爭鬥毫無意義,只有將聖靈自高台上拖拽下來才是真實。
在共同欲念之前,他們需要有人持劍斬斷祂與上界的連結,亦需有人織起一張能將祂完全掩藏的大網。
黑沉的夜幕是最好的偽裝,在萬籟俱寂的時刻裡,所有不堪入目的妄念與慾想都能被妥善包裝,直待埋入心底藏進軀體,化做在血肉裡不斷生長的執著。
做個交易吧,他說。
語氣輕緩,參雜著一絲難以潛藏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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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靈的副官賜予凡人以約櫃。
他告訴他,唯有待制衡於祂周身的十誡被全然剝除並永久封存後,方能有機會趁虛而入。
「我可以給你一張白紙。」那人輕嗤出聲,話裡話外皆是意味深長,「至於要如何上色,那不是我會干預的事情。」
「求之不得。」洛冷笑,「你只需要幹好你的活。」
在這混雜了惡念與慾望的合作下,所有的故事便自此揭開序幕。
因此當洛看見在石橋旁佇立著的,那抹纖細又熟悉的身影時,頓覺渾身的血液在瞬間沸了騰,心底深處噴發的念想幾乎無法控制,叫他只欲不顧不管的把人帶回自己的居所,並藏進最深的地方。
天曉得他花了多少的氣力將那些東西重新壓回,又是用了多大的克制才把自己偽裝成普通人,用那樣無害的面容朝著迷途羔羊伸出了手。
再等等、再等等。
獻祭之時尚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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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神明拉下高臺最好的方式便是讓他同樣沾附上慾望的漩渦。
青年以愛意為養料滋養,讓祂無色的瞳眸在貪婪和執著的渲染下被塗抹上五顏六色,讓祂本該純淨的心靈在謊言與欺瞞下一點點的扭曲與焚燒。
祂將同樣體會到何謂愛不得、求不得。
最後,便能把不再純潔的神一併拉入悖德的深淵。
但是,他敬愛的神明無須為此自責,也不必感到罪惡,即便在故事盡頭的祂成為了燃盡的星辰,但簇擁在其身側的信徒依然願意伴隨祂一同消亡。
於是青年垂眸看向沒入自己胸腔的冰刃良久,隨後似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輕輕笑了。
「無論重複多少次……」
他們終將在無數的輪迴中永遠的糾纏。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