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に映ること」
01
「……於是,輝夜姬不耐天兵催促,準備跟隨天兵回月宮。」
人偶黑發披散、一襲華袍;唸白終了半晌,才牽引著少年少女的視線、眷眷騰空。
「她為竹取翁留下一紙餞別信後,終於披上天人的羽衣,忘記人間的種種悲傷與煩惱,坐上月車從兩位老人的視野中消失了。——大致就是這樣的故事。」說書的青年操縱木偶一同行過謝幕禮,暗自鬆了口氣。
然而掌聲並未如期而至。以青年為中心、圍作一圈的孩子們彼此交換著眼神,又齊齊望向說書人。
「吶持明院的大哥哥,輝夜姬不喜歡老爺爺和老婆婆了嗎?」
「我想不會。」
「那麼又為何非要回去月亮上不可呢?」
沉吟片刻,喚作持明院的青年重又抬頭笑道:「或許是因為,月亮上也有人在等她回家。但是這樣就講不通了,畢竟人間也有她重要的家人。所以,我們的輝夜姬要先留在地上、陪伴兩位老人到最後一刻,再回月宮去與天上的家人團聚。」他起身將手中的木偶遞給提問的少年,幫他戴好滑落的折帽,「弘太問得很好。作為禮物,這次的輝夜姬送給你。」
「謝、謝謝哥哥!」
弘太聞言漲紅了臉,抱緊懷中的木偶向青年歡聲道謝。
「誒——好狡猾!哥哥之前可沒說過是有獎問答!」
「沒錯沒錯!那我也有問題!」
「我也有我也有!」
不滿同伴捷足先登嘗到了甜頭,其餘的孩子也紛紛昂首叫嚷,響作一片。青年身旁卵白披肩、草綠和衣的女孩見狀上前,叩起手掌提議:
「罷啦,就算現在提問,謙那裡也沒有木偶能送。若是想要,去和弘太哥哥商量如何?」
被女孩提醒、平靜下來的孩子們,立刻將矛頭轉向了懷抱木偶的弘太,追著他往遠處去了。
並未跟隨同伴追逐木偶,穿披肩的女孩轉而面向青年,忿忿鼓起臉頰:
「怎麼能隨便更改結局啦!」
「唔、抱歉……」意外遭到女孩的指摘,青年苦笑,「回去找到原文,再重新讀給你聽。」
「用不著,在家的時候聽過了。」
同青年並排坐上長椅,女孩抓住青年羽織的袖口把玩,一面嘀咕道,「阿諍哥哥講故事,一個字都不會改。」
「確實。」青年聞言失笑,「那麼子詠覺得,輝夜姬該怎樣才好?」
「不知道耶。阿諍哥哥說天人的羽衣已經助輝夜姬忘記了地上的悲傷,所以沒有關係。大概、還是書裡寫的更好。」
報以潦草的「原來如此」,青年瞇眼眺望街井盡頭西沉的落日。
「子詠,你看那邊。」
持明院子詠應聲抬眼,順著謙的視線看過去,神色明亮起來。
於公園門口駐足、默然以目光追逐少年們腳步的,是身著墨藍色洋服的筆挺青年。
持明院謙先一步起身向青年頷首致意。隨後跳起的子詠也揮起手臂向對方問候。
「是點心店的大哥哥!晚上好!」
被子詠的呼喚所吸引,邁步過來的青年也點頭微笑:
「晚上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您指他們嗎?他們只是在搶謙的木偶罷了——」
「晚上好,點心屋先生。工作辛苦了。」
將手掌覆上子詠的頭頂,謙和子詠交換過視線,向對面的青年欠身,「前些日子有幸品嘗過貴店的草餅,家妹很是喜歡。」他扶正自己的單片眼鏡,瞇眼笑道,「疏於自我介紹,真是失禮。我叫持明院謙,她是我的妹妹子詠。」
「若是不嫌棄的話,下次還請嚐嚐洋式的甜點,蛋糕、布丁之類的,那也是舍妹的自信之作。」聞言興致顯然高昂起來,青年伸出手,「持明院先生你好,我是名畑哲史。」重又將視線投向子詠,自稱名畑的青年失笑, 「原來是令妹呀!我一直以為是令媛,真抱歉。不過她還真是個活潑的女孩子。」
「常有人這麼說。」無奈地聳肩,謙回握名畑的手,「貴店的洋式點心,若是此後有了機會,還請務必允許我們一試。」
垂下視線,謙始終半闔的絳藍眼睛中映出洋服袖口下、潦草裹住腕部的突兀布繩。
「誒——謙這麼愛騙人,才不會是我父親呢。結局居然是輝夜姬留在人間,簡直亂來。」 一旁的子詠揚聲表示不滿。
謙故作窘迫地眨眼:「這裡還請多多通融,放我一馬。」
「另外你看,涼子姑娘似是要妳過去。」
被兄長所提醒,抬眼望向自己的同齡人,子詠才發現夥伴們已經分配好輝夜姬的歸處 、開始了別的遊戲;於是她匆匆向名畑鞠過一躬,快步向夥伴們跑過去。
「……被家妹訓斥,讓您見笑了。」目送子詠離開,謙重又回過頭。
「哪裡,我們也是如此——他們在玩什麼呢?從方才便一直聽見『輝夜姬』,請問那是?」
「……啊,說來慚愧。」謙聞言攔袖,含笑將今日木偶劇的來龍去脈向名畑概述了一遍。
「原來那個木偶是您製作的啊,方才匆匆瞥見一眼,似乎近商店販售的水平了。若說是休閒之作,可是頗為驚人。」
似乎不敵從領口鑽入的涼意,他攔了攔衣襟,才驚覺自己閒居赤町已是第三度仲秋。
即使精神半分游離於對話之外,謙依舊同自稱名畑的青年繼續著距離感良好的談話。
「持明院先生呢?是當地人嗎?」
「不湊巧,我也並非赤町人;只是『詛咒』纏身,身不由己。」持明院舉起左臂,掀開羽織露出手腕上的紅褐色印記,「不知名畑先生可曾聽說過,這種只能在赤町得以祛除的詛咒。」
「那可是十分嚴峻呢。」
名畑面色不改,一面捲起西裝外套的袖口,解開腕上的紅繩,抬臂向持明院笑道:
「我記得是……心中痕,是嗎?」
「……」
看著盤踞于對方腕際、與自己甚是相似的詛咒,持明院片刻語塞;旋即柔化多少有些僵硬的神色,接續和名畑的對話。
「若說是嚴峻,目前看來也是彼此彼此呢。令妹也是苦心良苦。」
「是啊,她是個好女孩。赤町這個地方,有很多這樣的人嗎?」
「理應不在少數。不明不白別了塵世,縱使本人心甘情願,其親族想必也難以釋懷。可憐若是緣分未到——抱歉,我失言了。」察覺到對方的笑意悄然收斂,持明院轉移話題,「倒是名畑先生,想必平日疲於工作,無暇休憩。既已至此,旁的也只有聽憑天意。何不藉此機會覓個清閒?」
「哈哈,與往日相比,如今的生活已是萬分清閒了,再過上一陣子,甚至會感到乏味。」
「先生明察。縱使頗為寧靜,這樣的生活久來也確有些單調。百無聊賴之際,遠道而來的先生或可鑒賞一下這裡的歌舞伎。經常在歌舞伎座消遣的實業家,我也認識幾個。」
「時辰有些晚了。雖然遺憾,但我不得不帶子詠早些回去休息,今日許要就此告辭。」他面露愧色。
答谢了持明院的好意,名畑颔首微笑:
「我明白了。若有空閒時間,敬請蒞臨敝店,我想舍妹會很期待見到持明院先生與子詠小姐。」
「那麼再度拜訪貴店之時,還麻煩您多推薦了。」
02
「那麼再度拜訪貴店之時,還麻煩您多推薦了。」
眼見暮色散去,謙帶著子詠再度向名畑頷首致意,準備離開。
「——此外,之前的話還請不要放在心上。那不過是最近瀏覽過的文學刊物上登載的句子罷了。」
謙側身微笑。
『可憐若是緣分未到,縱有百般掙扎,終也無可奈何。』
牽著子詠爬上坂道,他徑自吟味險些脫口而出的唐突文句——那曾是持明院謙、用以解釋自己三年以來的延宕與躊躇的不二說辭。
咬合在他左腕的猙獰紅痕憤憤斬卻百般牽掛,只為苦苦續上一段情緣。為此類詛咒所縛、一心謀求解脫、慕名造訪赤町之人,並不罕見。
便如墜臨人間的輝夜姬。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唯有解除束縛的期許與希望。
然而持明院謙絕非滿懷希望。縱使屢次吞噬其夢境的業火讓他對前世的未練感同身受,這份懊悔也遠不及前程叵測的迷茫來得真實。他無意指控前世蠻橫自私,卻亦無從斷言其夙願能藉由今生尋覓得以圓滿。何況直到不久之前,持明院謙惦唸的都還是那個大學時代常伴自己身側的少女——年初得知對方覓得良婿、喜結連理,持明院謙反倒斷了念想、心下安寧。於是每日依舊讀書攝影,品酒賞花;轉念又不禁憐惜起雙親弟妹,尤其想到即將接任家長的弟弟諍,更是倍感愧疚。久之逐漸對破除詛咒興致索然,只求能親自目送末妹子詠嫁入名門,其餘再無所盼。
特別是,那被粗布倉促地包扎過一般、紋理雜亂的環狀印記赫然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
在赤町遇見受詛咒之人絕非怪事;讓持明院謙目眩的是熟悉的紋路與形狀。
那是盤踞在舉止得體、談吐審慎的混血商人、名畑哲史右腕上的『心中痕』。絕非由此貿然斷定對方是自己解開詛咒的關鍵,持明院謙卻確實在心中描摹出了一種糟糕透頂的可能性。
……如果造化執意弄人,他是否還能繼續奉陪?
兩方的羈絆,想來皆非那般脆弱。
「打擾了——」
正午到訪的一大一小兩名客人。小個子的女孩抱著六吋大小的木偶,視線逐個掃過玻璃櫃櫥中的甜點,面露喜色;大個子的青年摘下帽子,問候守店的少女:
「午安。請問是名畑小姐嗎?」
「是,我是,你們是?」
將裝點有新鮮水果的奶油蛋糕小心遞進櫃中,少女才拉下口罩,抬頭問候。
「您好,我叫持明院謙。家妹子詠對貴店的草餅很是喜歡,自前些天在公園碰見令兄、聽說店裡還有西洋甜品之後,這孩子一直要拉我過來。」兄長拍拍妹妹的脊背,輕聲提醒:「子詠。」
聞言回過神的女孩重重點頭,將懷中的木偶舉高:「姐姐做的點心非常美味,這是謙哥哥給您的謝禮!」
木偶西洋麻豆眼睛、紳士扮相,棉布裁成的燕尾服被紐扣狀的圖釘扣合在身上,左右手分別捏住紙質的禮帽和手杖,手杖指著禮帽,像是在展示什麼魔術。
「為表感謝,做成了這般簡陋的玩物,不知道名畑小姐能否賞光收下。」兄長笑道,「家妹不常來這邊,難得會有一家的甜品能讓她滿意,我也很欣慰。」
輕聲道謝收下木偶,少女從玻璃櫥中挑出兩個圓形的水果奶油蛋糕,同布丁一道裝進紙盒。
「我有聽哥哥說過。承蒙你們的關照了。可平白無故收下也不好意思,不嫌棄的話這就作為回禮吧。」彎下腰將紙盒遞給子詠,少女眨眼微笑,「謝謝妳喜歡我做的甜點。」
伸手接住少女遞來的紙盒,小女孩點頭回禮:「啊、感激不盡——」之後和兄長交換視線,重又看著少女的眼睛,「不過姐姐, 謙的木偶從來都白送,如果這樣交換,他回家之後不免糾結。因此可以勞煩如常結算嗎?」
「子詠——」兄長苦笑著揉揉子詠的頭髮,「大概就是這樣。……可以麻煩名畑小姐嗎?」
「當然可以,要是變成麻煩的話就不是禮了。不過打折總行了吧?我們店的第一百位客人……之類的?」
少女語氣依舊輕快——如果除去視線掃過青年腕部的紅痕時,淡去的幾分笑意的話。
「不勝榮幸。」
持明院的兄長悠然攔袖,半睜半閉的眼睛含笑,神色巋然不動。
結過賬,兄長再度向少女淺淺施過一禮,
「今日叨擾了。也請向令兄帶去我們的問候。」
「好,我會的。謝謝你們的來訪與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