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蘭

○柳初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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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夏熱炎,民居菖蒲干草零星,荷月悄然已至。

 

  梅樹結實纍枝梢,煙雨薄霧縱水鄉。

  長街客棧燈紅殘暈入煙景,櫺下獨坐一剪色依然,入眼窗竹簾輕揚框落雨景如舊,淡墨了天地萬色,幾旬天以來便如斯,自他從宣寧輾轉長途回此,日時夜寐,雨,恍若無歇,相伴。

  一碗陶碟,蒸騰白霧冉升。

  迎來桂枝湯氣味嗅入鼻息間,惹著額間一點硃砂下緩眉不由輕蹙,風止,一掩竹簾外幽景,僅見眸翠一覷案上淡赭藥茶,思忖幾分方欲攬袖抬之,卻不料頃間猛然劇咳讓他轉而將袖往面上掩去,頓然暗忖間訕然,不由認栽了此回,他小瞧了,中了暗作傷極了身子,餘日前尚為了結此事爛攤子奔波,縱是他自個兒識相服尋常藥方子保身,但終歸是勞神下添著了雜症。

  席間咳聲驟然不止,人身子都快咳上椅邊去。

  幾度抽氣換息欲歇住咳意,眼見夥計跑堂著皆給他引來側目,君少蘭不免添了幾許赧色朝夥計眸中的關切罷手,咳聲雖清卻不止,再頃間客棧戶檻外傳至紛擾漫入堂前,依稀辨得清是此處兒掌櫃正囔著不耐,而那小二子見狀二話不言倒機靈得緊給朝檻外探去。

  頓時外頭爭休更甚。

  「哎——姑娘,真不是我不幫您,咱們的客房確實滿了。」

  有誰能料到僅是等待夥計整理房間的閒談,竟會演變至此。從聽聞她是從剛解除封城的皋泉過來的大夫開始,掌櫃的臉色就變了,她亦沒看漏對方一臉壞事的把前來報告收拾好房間的伙計驅走。

  奪取百餘人性命的疫病駭人,她身處其中,不知外頭是怎麼傳那被鎖在皋泉城內的痢疾,原以為只要說明清楚,便會無事,畢竟那僅是有心人的惡意,並非讓人束手無策的天災。

  誰知一連串的問答,反而讓掌櫃惱羞,話題兜兜繞繞又回到了最初那個被人一眼識破的藉口,初荷無聲地看了一眼亦旁手足無措的夥計,回頭等著掌櫃反應。

  意識到自己理虧,掌櫃只得大氣一嘆,無可奈何地朝初荷拱手示弱:「哎——姑娘您行行好——咱們這食宿之所真擔不起這風險。」

  這下倒成了她的錯了……

 

  煙雨漫漫於此湖澤之鄉,本是愜意,但此回來此怕是又無閒情逸致欣賞了。

  四周看戲的視線刺人,耳邊漸漸清晰的私語令她背脊發寒,她暗自咬了咬牙,讓自己不去在意周遭的氛圍。就算繼續在此據理力爭,得以投宿,留宿的這幾夜定也是不舒坦,便不再浪費唇舌,跟著軟化下來:「掌櫃的難處我明白了……」

  江淵這麼大,總有別的客棧能棲身,再不濟,也就是到城外露宿,白日再進城辦事,獨自旅行,餐風露宿習慣了,便沒什麼了。

  「且慢。」驀然兩字淌入。

  溫嗓中似不經意,卻頃間止住檻外漫天私語。

  當堂外人圍齊唰唰尋聲凝去,恰是那嗓溫中帶雅地續言:「劣者可替此位姑娘作保。」與此,眸翠頓時映入掌櫃乍驚與鵝黃軟色間回眸困色,紫衣金繡款站一側並無步出客棧,倒遂是朝眾人拱手致意。

  此一禮後,多半吃瓜群眾識出來者何人,倒頓然噤言。

  大抵誰也沒料著,竟有人會為此出言相助,甚至作保,還得是那位蘭君。

  半刻前,君少蘭方咳著才止就了些藥茶潤喉,便為著外邊辯駁格外上心,憑著幾詞,尚還招了個兒夥計問上算是理清爭休為何,殊不料方步近門前便見著了人,那方面容言不及熟稔,倒也不至一面便忘,何況他倆曾並肩行過幾許時。

  而皋泉病災,他心知明透,非傳言所致那般,畢竟君家商舖也立於此地。

  「房若住滿,用膳洗漱應當且行著罷。」

  邁開的步伐因人言一滯,惱人的私語戛然而止,刺人的視線也跟著化去轉到發聲者身上。

  她亦和眾人一般轉向那唯一出言相助的公子,回首同時瞥見掌櫃的臉色變化,隱隱覺得那不只是因意外有人願意助她一個舉無輕重的姑娘家。

 

  翠眸、眉間硃砂和稱不上健康的神色,屋外的細雨漫漫,帶著絲絲涼意,她想起了那句「為得一晤神醫李華英」。

  半晌,均未有人因此出言亦或離去。

  倒是他意料中。

  掌櫃板了臉兒橫眉豎目,神色動盪搖擺不定,而朱砂眉眼中一剪翠僅一瞥而斂,畢竟此處旅肆並非君少蘭往昔常蒞臨處,與之交情未篤,今朝不過他真沒哪法兒體活,再過個幾口長街入熟處歇息方佇步於此。

  蘭君兩字名聲為人於江淵中響蕩,倒也直讓人多幾分忌憚與客禮罷了。

  此時彼時一顧,煙景猶在,夏風溽沉雨來絲涼,眸翠便端見一夥兒人流尚癡凝凝地向他而至,瞧是端見言出能服心服眾之由,薄唇徐緩啟道:「慈惠醫署既已撤下封城之令,定當已溯源查清痢疾之因。」

  「行醫者仁心憫善,故是斷不可提百姓之命為兒戲。」

  淺淡幾言是實,瞬然定了人心,君少蘭倒也心知方才姑娘家定也為此釋過泰半,然,大抵是慌則亂心則無所辨明是非真偽,皋泉封城只進不出倒已近一季,人心惶恐再不過,現下白履朝前一寸,近乎將出客棧檻前,紫裳遂是朝鵝黃素裙人兒傾身一禮。

  「柳大夫可否再一敘,皋泉病災來龍去脈。」竟是婉順拱手作揖一言,明表對醫者謝意。

  未知慈惠醫署欲無下達封口禁令,他倒也只得將此釋言權作予彼方人,再言,他自個兒難保再多話勞神又否引了咳來。

  為穩住心緒而貼於胸口的拳頭一緊,離身,對人拱手還以一禮:「……公子言重了。」

  「岐岭弟子前往皋泉只為以自身所學,助皋泉人民脫離疫病之危……我僅知城中痢疾之症起於水井之毒,既是毒物所致,自然不會傳染。至於其中因緣、恩怨,我著實不知。」

  查案是官府的工作,而非醫者。

  究竟多大的怨恨引人施此毒記,全城陪葬,惹人存疑,即便她未曾有一句虛言,仍舊無人置信。

  平淡的將方才和掌櫃的應答,一字不漏地向人重述一遍,她已不再期望自己的說詞能改善現狀,只想快些從此處境脫身。

  「但、掌櫃的顧慮……亦不無道理……我……」

  心起放棄之意,言詞失了先前的平和、流暢,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面對出言相助的紫衣公子,對方挺身而出,自己反倒選擇退讓,豈不太不給人面子?施禮之時便垂著腦袋,經過幾分掙扎後才得以抬起,面對比自己高出一顆頭的男人,然而卻不知此時說什麼才是應當。是道歉、還是道謝?

  「是,亦不無道理,但柳大夫古道熱腸之心,可不得由人誤解。」

  一展眸翠凝往四周密不透的人圍,再者便遙向一側掌櫃,恍若未有察覺他出言相助者秉身一禮,甚是一嗓言重,再者悄然面於他的一翦水眸,君少蘭恍若無感凝神下一字一語,溫嗓一絲虛啞倒不枉昔時清晰辯言:「蜚言流語尚斷不可依而三人成虎,重者擾人民心,天下亂矣。」一語恍若書生心繫鴻儒大義。

  音甫落,他硬嚥了口氣入喉,悶著肺腔搔心的咳意,也欲將話毫不差池地給言盡。

  「曉是現下掌櫃亦知大夫心慈仁義,定毋再介懷罷。」

  一語非尋問,迎來私語竊竊,掌櫃默然肯首知意與此相隨。

  眼見既事端已平,君少蘭方回眸一往跟前姑娘家,面面相覷間眸底一閃而逝倦色,片刻細眼打量上鵝黃裙裳衣,倒同上回一別無別,便是負背增了個兒藥箱子,著實同人身形相差甚遠,末了他率先啟道:「柳姑娘,劣者恰有一事相擾。」

  「您可否賞個顏面同行一遭?」

  捉摸著人定也不願久留與此小店,而他諒也無心應對此地眾多眉色與雜言。

  初荷詫異地看著不為所動的紫衣公子,她行醫不為得人敬重,哪在意什麼誤解,自己到好,非江淵之人,離開了也不必擔心今日之事留下惡名,卻連累公子和掌櫃起了衝突。男人虛啞的嗓音令她將緩和現狀的話語吞了回去,幸好,男人僅憑三言兩語便解決此事,並未成為激烈衝突。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話題一轉,她有些反應不及,眼尾餘光瞥見周遭令人喘不過氣的視線,無法多想,她順著話鋒,點了點頭:「自是……無妨……」

  興許順利的吐出幾字,想起自己不該是如此怯懦,她穩重的向人欠身行禮:「初來乍到,不知何處適合商談,就勞煩公子領路了。」

  跟前人婉順一禮足實鄭重,他一凝,一望,半晌瞇濛翠色一彎將一儷影斂入眸底,遂一語禮當還之。

  「柳姑娘,請。」

  末了端望著人兒先行出戶,君少蘭一笑淡然轉而朝掌櫃面面相覷下將銅錢交之於手,付訖一碗桂枝湯,提傘隨人腳後離了一處是非擾擾。

  餘下,案上臨窗相留,一圓澄澈。
 

  半碗湯藥。

  甫步出客棧,紫裳一展油紙傘,青描千花綴,細雨零絲涼涼如絮伴風落進。

  落上人兒黃裳秀衣,他先行提步前行,亦步亦趨間同錯身並行,恍若彼時岐岭路,白草搖曳,片刻離了店鋪幾尺有,君少蘭巧回眸於人瞧是還一般樣兒惴惴不安,不免莞爾先行語道,破了此回彼此默然生澀:「尋姑娘,非幌子,也就點兒小事罷了。」

  「然,多次去訪四季繡莊便無見著柳姑娘,今朝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

  與之交錯素傘僅有油紙原色暗褐,未得一滴丹青化風雅,於此煙雨下,與墨花綴傘相伴更顯清貧。

 

  她身在南夏,對方至繡莊見不著人,再理所當然不過。理當如此應和,但心裡一聲質疑責備,斷了所有聲音。

  ——身為季家人,為何、至今還身在南夏?

  握著傘柄的手一緊,拇指不自覺地刮磨著竹柄,最終只吐出帶著迷茫的反問:「……到繡莊尋我?」

  「是,欲託您繡一方巾帕。」

  話來清淺,落雨相和,他側顏一顧煦然應下來聲懵色。

  雨涼煙景,捎去長街紛擾,染去舊時年華,君少蘭思及浦月間去返宣寧的時日,去時一身風華,探探中陵料峭,遂心一尋了四季繡莊,儘管尋人無果,倒還得了閒情蒙幸一入玲瓏軒,窺得一眼天下巧工,能笑了,而再憶起宣寧商晤一後,驀地他悄然回首不再探往身側姑娘家。

  遭人暗作九死一生,可笑了,僅能言天道輪迴,狼狽不過。

  眸翠覽盡前景,對自個兒一笑置之後,儘管顧前,尋人兩回敗興而歸,此刻倒無甚上心末果如何,言不著,便是老蒼天要他莫為之了。

  「不過此刻怕是擾了您,畢竟皋泉之事後,您諒也方得了一處清閒才是。」

  聽著自己茫然的聲音,自己也為之失笑,怎會如此愚鈍?

  上回初見,已是讓人得知自己為草序、繡娘,若是欲見醫者,自是至醫谷尋人;至繡莊尋的自是繡娘。

  「公子多慮了,一件方帕,還不足以擾人。」倒是這般當面指名,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這趟江淵之行,要說清閒,倒真是清閒過了頭了……

  思及出發至皋泉前,師傅曾交代,疫病一事了了,先繞道江淵去見一名前輩,向人取一猛毒再回莊覆命。誰知到了前輩住所,小廝卻說主人昨日離城,至少要過三、五天以上才會回來,無奈之下只好駐留於江淵城內,等那不知何時回城的前輩。

 

  「倒是……公子既已去過繡莊,巾帕一類應是見了不少,其中真沒公子看的上的麼?咱們繡莊姐妹的手藝,應是不至讓人看不上眼吧。」當年娘親接受季家接濟,便把自身技藝傳給季家,包含當時在季家工作的所有繡娘,其中便有幾位姐姐學的極快,雖初荷每日皆會留些時間繡花,不至於落下娘親親傳的手藝,但總歸比不上日日以刺繡維生的繡娘。

  興許很快、很快……繡莊便不再需要柳初荷。

  「姑娘所言甚是。」

  順人話鋒末尾,如是應聲。

  支傘間僅見他頷首似笑,畢竟來聲所言不假,若讓人而知君家少爺家為得一只堪不足上眼一顧的方帕吃上兩回敗興,一回便足以給人嗤笑論足,此刻諒也為難一側姑娘如此作想,半晌,嗓落得款款:「不錯,四季繡莊謂為繡坊大家,繡藝之巧,花絹鳥木秀雅,為客者自是欣之,賞之,悅之。」溫雅淌來,所言不假。

  片刻沉吟,顯著賣弄。

  末了,他倒還真笑了,好似從此處得了趣。

  「不過可來劣者多怪,總憶起那時九鯉戲月圖。」

  「思來忒是中意,柳姑娘繡藝。」

  「……那可真是……」想起九鯉戲月圖,超過半年日夜的心血,難得的有些動容。初荷雖完成無數大小繡品,卻不曾知曉自己手下的作品至今都在怎樣的人手裡,又,客人是怎麼看待那些繡品的。

 

  「……多謝公子……承、蒙厚愛。」聽聞的客人的反應和稱讚,大多是他人的轉述,鮮少這般當面聽見生人的想法,頓時不知該做何反應,不由自主地令傘面往兩人間傾斜,遮掩了困窘又伴羞赧薄紅的面色。

  雨絲飄進傘下,冰冷的緩下了動搖,她重新將傘支好,輕吐了口氣,才將一直盤旋於心的問題問出:「……說來一直沒機會問,公子那日尋醫……不順利麼?」

  傘斜,雨落,素傘盛攬紅顏羞赧,雨珠落傾涓涓如流。

  姑娘重新支上傘簷,一瞬一眸,紫袖抬間方落,與之相錯,那嗓咳意便又讓他給輕嚥回喉,眸翠端見秀臉兒那般來嗓。

  ──不順利麼。

  一步一緩間,君少蘭先是端著人兒瞧上幾分色,平眉鬆緩顯是打量,半晌真啞然失笑於人,末了薄唇微啟,嗓中添了幾許黏溽啞色和入雨中玲瓏,僅清得一句相問:「柳姑娘因何此問?」暗忖中不禁悄然晃首似地無奈,問他非為順利,而為不順利。

  大夫姑娘家,岐岭草序,當真落得一言。

  ──可非浪得虛名。

  咳意似讓人軟嗓一問給挑了起端來,君少蘭幾度悄然清了嗓便試圖始自個兒完好無恙,半晌,片刻,甚是良久,佯作了恍若不解人所問而思忖,靜默間眸翠盡歛,再得頷首。

  「承蒙姑娘相助之恩,李先生一事自是求得順利。」似來安人心。

 

  「真的?」短暫沉默換來的是出乎意料地回答,不禁溢出吃驚,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有些困窘的撇開視線。

  在那之後她也見過一回醫尊前輩其醫德無庸置疑,確實不像是會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無功而返。但看人面色,又言談間嗓音幾度嘶啞、幾度停頓她可沒聽漏。

  若人不願提及此事,自己又何苦以自身揣測繼續攀咬、緊逼。

  「……那、公子此回可有請大夫看過?」

  經幾番思索,揀選用詞,軟嗓問的輕巧,似作信了對方說詞,興許對方真只是為一晤醫尊風采而非身有病疾。

  ──真的。

  所言不虛,當真不假,那日,他本心懸憂慮,確實如願向醫尊問得其解。

  彼此相凝相覷,眉梢清淺,他傾上一笑一眸來眼述下自個兒未有誆人之意,片刻軟嗓揀詞中問話,僅見硃砂眉眼下羽睫掩落一下、二來,再者一斂,幾字而道辨不明話中心緒。

  「應當不礙事。」音落,他搖首間,嗓來溫清。

  白履一轉,領人拐入巷中大抵是熟門熟路擇了近路。

  坊隅間人跡罕至屋宅落影雜然,一明一晦行於他倆間,天清的煙雨乍似更來陰霾,悶聲著咳響倒似再不欲讓人給匿住似地,散於雨落打瓦中,君少蘭摀了袖攬上鼻口間便是讓咳聲皆給回悶入了嘴,步子未止地直前,恍若那漫過巷陌大咳小咳非他。

  末了,趁著咳意稍緩,薄唇啟間他欲答得如昔溫雅,天倒不從他願。

  「咳、...近幾日,咳、咳...用了些、咳、桂枝湯。」

  「……公子?」

  前人忽地拐進巷中,初荷雖發出疑問,腳步卻未曾停頓,維持著相同的距離行走著。

  雨落瓦響,卻比不上那幾聲悶咳刺耳,不願為此大驚小怪,僅是靜靜的跟隨在側,沒注意到自己一雙柳眉隨著聲聲悶咳一點點皺起。

  聽著被咳聲破壞斷續的話語,此類乾咳十有八九是因體內病邪未癒所致,幾番猶豫,還是止住欲為人順氣的手,為緩下一點緊繃的心緒,她輕嘆,又似無奈道:「……雖說桂枝湯為去寒、解風邪表証常用藥,但也得依証加減,調整方劑,於解病邪方能事半功倍。」

  「公子病邪未癒,還是靜養為好。」雖不知自己的建言對方能聽進多少,依舊慣性的出口提醒,也留意起附近有無茶肆可供歇憩。

  靜養為好。

  思量地復來琢磨此四字,他也當真要為此報以無地自容,咳嗓不止更甚有加劇,紫袍袖僅得逕自一取襟前方巾好得以掩去半分咳聲,好讓自個兒別那般更赧色於人。

  「咳、...大夫所言甚是。」

  音甫落,改以的喚聲別有所意,僅見他倆相覷,而他笑。

  無非是他也以此,同往昔照看過的先生醫者江湖郎中如此一道,幾盡成了慣性,多半人也以為吃上了閉門羹而不欲多加詳問,但君少蘭,僅是無處辯駁而贊同人所言罷了,畢竟他自個兒身子,他明瞭自知。

  「是劣者小覷了此回,當真以為能自癒。」

  「可讓柳姑娘見笑了...、咳咳...」

  咳聲半晌不斷,他也僅能擇了閉口,趨步前行,而屬意的客棧尚餘幾里外。

  雨落瀟瀟。

  見人薄唇一彎,初荷壓著平眉頓時繃得更緊,唇下皓齒亦是緊緊相扣,緊抿的雙唇提不起分毫,好似用盡全力才使不至於垂下,默著等著人言盡,咳聲止。

  「公子何苦……頻咳傷肺、傷喉,咳不止擾神,氣不順傷身,小病不癒,大病依其而生。」伴著雨聲輕喃,平淡似將醫書默背而出。悉知此人病症並非她所懼怕之物,但緊握著紙傘的拇指,依舊焦躁的婆娑著傘柄,似這樣才能將因咳聲而引出的恐懼一把捏碎。

  單手從腰間小包中翻弄了一會兒,才取出一小紙包,兩指俐落的搓開紙包露出裏頭一塊指甲大的黑褐色方塊攤於掌心:「公子不覺難受……旁人、難受。」

  「潤肺止咳……」極精簡的說明手中此物何用,她輕嘆止步,緊鎖的眉心沒有絲毫舒緩之象,將掌心朝人眼前一伸,即便自信此藥能助人止咳平喘,依舊僅晾在空中,讓人選擇。

  「若公子不信女大夫,江淵之大,總有公子信得過的大夫,我……陪您去,把病治好。」

  清雨絲絲落盡陋巷晦色,兩傘圓圓,一素一點花。

  白履於此同止步,珠雨躍然,漸染深深點點紫衣黃裙,方才一側人所言,沒入瀟瀟雨聲竟顯格外清晰地入耳,他倆間隔上三步遠,兩傘緣間稀淋了雨。

  僅見纖手素婉,掌中襯落著桑皮紙上一錠藥。

  「對不住,沒料著旁人感受。」

  良久一言,恍若是萬分思量後而落定。

  君少蘭面覷著那方藥未讓人兒待之多時,擱了傘落上肩,紫袖一挽間方續人所提及之事:「無礙,真靜養便得以無恙。」語落,他一揀了紙上藥片。

  皆近毫無思量,更無戒心,那枚藥便要讓人送入口中,而咳意又擾他一頓。

  「咳...、咳、此、應當算不及病徵。」

  意料之外——

  墨瞳追隨著掌心藥片離手,似感一絲涼意留於紙上,她記下那點冰涼,才回過神來般,將已無用的紙屑握於手中收妥,放下吊在高處的心思,眉心漸紓,在人將藥片送入口前提醒了句:

  「有些硬,若習慣嚼藥丸子,最好稍微含化些,再咬碎……」

  聞此叮囑,溫嗓一節單音作應。

  將其納入口中,含入舌下,二話不言顯然倒是真當藥片服用,薄唇一抿,君少蘭大抵能預料幾分潤肺止咳的藥方是以甘草為輔底,亦或涼草入藥,此刻舌一抿,興許便是藥之澀苦。

  而毒,則無味。

  舌間暖度軟去藥片凝膏,口津中一絲一化,他本嚐著似藥,直至藥片化去一二,始終溫藏半掩的眸翠頓起波瀾,始料未及地是,此刻似甜。

  ──糖飴之甜。

  君少蘭尚不及將袖給挽下重新支傘,紫裳環胸間抱持著那傘兒,一晃一搖,雨絲飄然染了紫綢緞點點浸水成深,紙傘花便由著人險些給落下前免力地讓人給重新支上,掩去落雨稀淋,匿去人眉眼下神色,僅見額間一點硃砂依舊熠紅。

  良久,他皆未作聲,直至口中藥片化去,徒留一口甜膩流連喉間。

  「...甜的──?非藥麼。」

  嗓下問話,半清半啞,恍若讓糖給哽黏了喉。

  換了手支傘,令方才用力過猛而發僵的手指稍作舒緩,欲舉步繼續朝前邁進,注意到領路人還定在原處,正要出聲詢問,卻先迎來問句。

  ——非藥麼?

  這藥給過不少人,卻從未有人多問,才想起自己並未提過味道如何,傘緣的遮蔽下,她未點頭也未搖頭,僅是出言替人解惑:「梨膏糖,也不能說非藥……味甜,藥性弱,不與其他藥方衝突,若遇上小兒不願吃藥,是挺好用。」

  無論是作為藥本身,還是獎勵的零嘴。

  想起製藥時在一旁偷吃的自家師妹,和用過這糖的孩童笑靨,好似鮮少給過成人,她頓了頓,連忙解釋道:「阿、並不是把公子當作……這、這我調過方子,藥性又比尋常梨膏糖更溫熱些,體質燥熱者不宜多用,但公子體質偏寒,我想是挺合適的。」

  「嗯。」一節單音權作瞭了人意。

  指端涼意漸作無感,絲雨點點浸染半透重衫,他卻辯不清此刻是雨水涼寒,亦或是神思驀然斷片令人糟心而寒,一口清甜蜜意尚還裹在喉間,連鼻息間似如呼氣便能繾出一縷甘味。

  ──梨膏糖麼。

  他該聽聞過,畢竟京師城內糖舖子藥行盛行著很。

  傘緣滴淌著雨勾攔而下,落得清,濺躍而起,翠眸自竹架傘隅間端見著石磚清路上一翦裙裳軟黃,步履相待,若是此刻他支正傘兒來,自個兒神色大抵是著實難堪罷,他盡如此暗忖著,不由兩字劃落心上。

  ──沒事、沒事了。

  然,誰皆未知,便連君少蘭自個兒也不知,至始至終他皆無半點神色上至眉眼,甚至連心怔羡煞也未曾駐足過他之顰舉間。

  近乎二十來年,便是個糖子膏罷了。

  夏和清淺,方才一景猶在,糖飴同是由著素手捧來,疊影重重,疊不成憶中人灼艷裙裳,那人執手團扇,而跟前人卻是負揹藥箱子,執傘同在,免不去回首那日豔陽煙雨岐岭時的提攜,他總該知天下有得那般心思之人,鮮少,少至總能稱作他命注本該如此。

  而以飴葬毒,本非泛泛心思。

  油紙描墨花綣,淡染了褐,掩盡一明硃砂中他的啞然失笑,金絲繡輕挽重提傘支,重面於人,提正花傘前一瞬,眸翠相凝時一眼,過多不堪藏盡其中,甚是憔悴著病容,轉眼間卻在淺言前盡散,明了一雙眸入煙雨中。

  「在此便謝過柳姑娘上心。」他是該習著,轉念於此。

  「不……」雖不見人神情有何異處,但先前的提問還是令她在意,思索了一陣能想到的僅有自己未將話說清之故:「對不住,忘了先問公子可否好甜,若公子吃不慣糖飴,其實是該將之研碎了以熱水或薑湯沖開熱飲,淡了甜味亦可暖身……」

  若不是為攜帶和保存方便,也不會將梨膏製成飴糖,說到底還是自己疏忽了,太習慣贈與孩童後所得的笑語,忘了這是自己食用都得稀釋的甜膩糖塊。

  在這陌生的巷弄中,自己也不知上哪去找白水給人沖淡甜味,只得出聲詢問:「公子,離這兒最近的茶肆在哪?」

  「公子,離這兒最近的茶肆在哪?」

  半晌,猶著人再度啟唇相問,君少蘭方愣著回神相應了一節單音,頷首一示,遂是語此理正思緒,婉抬胳膊便遙指前處巷隅,濛霧似不見底。

  「前處便是大街,甫出一眼可見之民居便是。」音甫落,白履輕濺水色起步前行,領人一行也不過幾里路距,他便遭此些雜事給相嗑絆,握於傘竹柄上長指無意識一攥,現下他自個兒是與人託付繡帕之事方為要,陳年舊往,如何皆無妨。

  然,他竟一時如何也揮不離,驕陽夏和間,女人拈來的那枚糖飴。

  當年,那一景。

  神思遠飄在外,君少蘭本便趨步緩行又更緩了,緩著幾些快止步時復來幾嗓咳給回了心神,便也好似他真又不適方才停佇片刻,而溫嗓與此同出:「...咳、...姑娘您方才莫如此言著。」大抵是復又察覺自個兒失態分神,此回他倒有意以閒話散去那些擾人厭事。

  「無人不嗜甜的罷,僅是常言良藥苦口,沒料著罷了。」

  足下不過一條路,卻因煙雨薄霧阻了視野,而讓前處一詞顯得遙遠、迷茫。

  注意到漸緩的步伐,卻不知該如何提問素傘微傾,少了傘緣的阻礙,她仰頭望向不知不覺落於自己身後的紫衣公子:「……公子?」思及若是身子出了問題,大抵問了也會如先前那般,被人化去而止了問句。

  「……先前公子說的方帕……還未能聽公子細說,要不就去茶肆詳談吧?」甫出大街,便有遮蔽風雨之所,那便往那兒去,即便勸不了人靜養,至少能讓人歇歇腳,好過支傘行於涼雨之間。

  「是、麼?」人言輕巧,消不去她心裡臆測,僅留下一聲無意的疑問,卻也不再追問,順著話語,閒談:「良藥確實苦口,但即便是能起死回生的仙丹,若無法下嚥,豈不是比尋常丹藥還要無用?何況若是不礙著藥性,調整劑型讓人方便攜帶、使用的做法也不少見。」

  「如此,毒才無味麼。」

  話音續人之言末尾便出,恍若毫無如何思忖。

  未知落雨是否掩去此句,也似未真要聽人何應答,君少蘭隨後便如此前去,兩傘竹架並緣相抵,他鄰於人兒身側時方頷首示意茶肆一談,並肩趨步,再無戀捨於後,僅餘不時幾嗓咳漫入語中,喉潤著梨汁清白飴甜,乾喉生津下,咳意諒也再無方才頑劣猖狂不堪。

  而人提及繡帕之事,他也真失禮地讓人久候。

  少了雜事絆擾,未出一食頃,他倆便一出胡同,舉目可見布織長掛於風搖曳著「茶」一字,民居尚敞門相對,外處搭棚子因雨而未見人,而映眼所見裏頭倒似也謐著很。

  踏入簷下,收妥了油紙傘抖落了雨水,茶肆簡樸,到也通風舒適,三兩散客佈於席間,屋外蕭蕭雨聲融於稀疏閒談,戲台無主駐留,為室內留下一方清淨。

  隨意選了個空桌,迎上了上前招呼的夥計,聽著夥計流利地介紹著店裡的茗品,好不容易尋到了空,連忙出言打斷似無止境的招呼詞:「普洱,就來普洱吧。還有、麻煩替我備個火盆……燃旺些……」

  點了不在建言中的茶種,又討要了不和季節之物,換來了狐疑的目光和略帶遲疑的應和,初荷眼神閃爍幾回,瞥見從紙傘低落的水珠,才有些困窘的解釋:「我、我的藥箱子濕了……想快些烤乾。」

  他倆相隨,入了席,臨了窗,彼與彼相視。

  伴著鄰旁小二和著跟前軟音交談,君少蘭未得言,僅抬掌撢去衣梢間薄水,任人點了單、討了火盆子,片刻紫裳衣襟雅正一坐,千絲紫霞黯然於昏晦日中,他盛著一明硃砂倒恰同小二殷尋眸色相撞一塊兒,末了頷首也便打發了。

  細眸端望,藥箱子木色泰半深染個盡,確實當且烘些才是。

  ──畢竟是要救命的。

  「柳姑娘,謝謝。」

  謝過多回,於此回卻未加於言詞。

  紫袖熠著金絲云繡,悄然沒入袖中半分長指寒著緊,連觸及之處柔韌是否也辨不清一二,由著他垂顏打量半分終是全攥進長衫中,可惜著夏衫終是涼薄。

  素手探了會兒被置於長凳一側的藥箱子,悉知江淵多雨,才在日前替藥箱補過一回桐油以避水,木色雖遇水而漸深,倒也不怎麼擔憂水氣透進箱內。

  「謝、謝什麼?」聞言,才剛擺妥藥箱的初荷肩頭一震,語裡溢出驚慌,本急於想說些什麼,但在墨瞳迎上翠眸,望盡眼前人面色時,卻靜默著抿起唇揚了抹苦笑,她輕輕地搖搖頭,似無意的,側過身子拾起不慎被自己碰倒的油紙傘,細語喃喃:

  「這不是……什麼也沒幫上麼。」

  離手傘柄溫度漸涼,確定了傘已支好不會再滑落,她重新坐挺,垂首一禮:「要謝也是初荷得先謝謝公子,謝謝公子先前出言相助。」

  興許是來客不多,夥計很快便將燃好的炭盆先送到,依著初荷的指示佈於桌邊,任由窗外輕風捲起熱氣,令暖意漫於四周。

  火盆子添來徐暖,熱著好似這溽暑天燥,尋常人怕是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倒是與此不多避諱地朝側挪去身子半寸,抬手一攬袖間,掌便往火熱之氣上烘暖去,與此恰一道:「劣者這諒也,什忙也未得幫上可不是?」末尾音嗓淌了幾許笑。

  黑炭燒著紅懾人炫目,長指於上拂去熱氣幾回,他也所言不假,此刻還蒙受人照料。

  思及姑娘家方才為一謝而為之一怔,與那般庸碌地支起傘兒的樣兒,君少蘭不免莞爾生了趣,畢竟若是人皆如此好洞悉個穿便好,他諒也用不著如此如履薄冰,良久,幾許乾咳單音同他烤火暖手之際又道:「姑娘貴為大夫,仍流離未覓得一處好歇息,還同著此般外人同行受雨涼之苦,劣者當真有愧。」

  補述一語,他本是欲將人帶往江淵城內上等客棧好住房,此刻倒落得平庸了。

  「柳姑娘若有話,但言無妨。」音甫落,硃砂眉眼側顏相顧,眸翠恰入一色烟墨瞳中,顯而易見地卻是落上薄唇間莞爾,閒談彼時一見,君少蘭當真無視而不見人兒總打量著,似無意,似有心,總歸他諒也心生著人與此思量何事,進而一言:「上回,此見,柳姑娘似瞧著劣者皆有話欲言,若下回再逢,姑娘否會再如此觀著賞著而不語?」

  畢竟他倆應當,非僅見此兩回才是。

  「江淵好歹也是大城,尋住處不難……不差這一時半會。」不似言語輕描淡寫,匿於案下十指緊絞,為得以此穩住心緒,不弱於人下。

  但言無妨?

  「公子此言……何意?我原以為……」不問,才是人之所願。

  岐岭無意一語、方才幾度深思一探,可皆被避了開。想來,方才人接下藥片,僅是為止住話鋒的敷衍之舉吧?如此,言,又有何用?當真、能許直言?

  唇角緊抿使力尚能提起,眉間折子輕嘆方能一疏,唯有愁雲宿於眼底,驅不散、藏不住。

  何況男人幾番言詞,入了耳,皆不如人顏輕巧,見了人毫無避諱在自己眼下烤火,興許自己又錯了一回。

  淺笑溫雅,與此疑問相疊卻像極了嗤笑指責。

  「……是、……」確實,心知此回避之舉非醫者所為,即便不妥,自己仍舊如此打算,「……直言……公子為何不問問自己是如何應答的?」

  悶著嗓子倔語似慍,刀鋒話口向外,慍怒卻落在己身。緊捏著掌心穴位令自己安神,本該順著人話尾,再嘗試問清病症,但自己總是為保全自己而棄了理清、助人的機會,將錯扔出,獨善其身,如此狡猾不配為醫,自己心知肚明。

  幾番遲疑,話未言盡尚有轉圜餘地,緊抿著唇瓣不敢輕言,絞著十指泛白失了知覺,最終似放棄般視線落於桌面,緊咬的貝齒鬆口,吐出的仍是本該嚥下的帶刺之語:

  「公子既不願言明,初荷也不是不識趣之人,自是不會再問,公子無需如此出言相譏。」

  ──果然。

  來者言及了相譏,他暗忖二字,且是莫太試圖與人相親。

  畢竟他可是君少蘭,一切大抵成了謀劃,承了他人口舌中的將計就計,任一言一行,僅是手執著扇無意間落下,皆是圖謀,猶如君家嫡妻口中那等兒般,他是狐媚之子。

  至始至終,處心積慮,妄圖他人所有。

  「...抱歉,此話並未出於訕意,是劣者出言不遜,未思及末果。」

  語出時他便已正身一坐面人,片刻相凝後青絲一垂躬身於人,半晌才起,行著禮慎重表明了真當歉意:「望姑娘莫介懷。」

  「今日乃劣者僭越,無可作賠,便不以雜事相擾姑娘。」

  他便不好再以繡帕之事勞人心神。

  一眸翠色尚至終至落見人一翦烟墨水色,再多本意他也無從一起,一時半刻,他恍然也思不及為何要如此一問,興許,他希冀能與人坦承處之,但至始,藏至多者也不過他君少蘭。

  非訕意又如何?何況她決定不問是事實,順著話鋒發難的亦是自己。為何低頭致歉的會是對方?

  「……公、子既是無心,何過之有?」自覺於情於理皆站不住腳,柔嗓失了堅定,輕軟的若有似無的發著顫,垂眸一望,象徵醫者的藥箱子就在身側,看上去沉的令她失了再將之負起的自信。

  她閉眼不敢再視,半晌,嚥了嚥口水緩過沮喪,輕輕吐納提起膽子才抬起頭,重視案前對坐的紫衣公子。

  替了緊扣著的皓齒的作用,素手好似要徒手將木凳子給扳斷,緊抓著長凳邊緣,輕道:「……事一碼歸一碼,先前答應過的,我不會賴。」何況錯在她,怎能讓人賠償。

  聞此話落,他驀然不著痕跡地一歎。

  端詳一入相視間一色墨淵眸熠熠決然,他思量,他相望,他禁不住作何暗忖究竟,此刻好似他倆正商討了什如泰山之事,或及背信之重,然,事實不過鴻毛,不過他倆眸面二次,不過何如,皆非人需如此重諾於未明著應允之事。

  商晤間,若無明著下允諾,本便可頃間兩翻不認帳。

  「劣者僭越為真,姑娘您且是......咳、善、咳咳...咳...」末尾話落不盡了,咳意止不住斷了嗓中一切,他真欲向人兒言及二字善心,但興許方才放縱過甚添了雨涼真染上風寒,亦或是,一方藥糖子也敵不及毒性殘催後的身子勞心勞神,喉間癢咳復發再起。

  ──是真該好生歇息了。

  一連咳著同客棧時相差無幾,僅是現下非他一人獨處,君少蘭便是咳得傾彎了身尚且瞥見姑娘家遲遲凝來的側目,倚鄰於案緣,他遂是抬攬了掌朝人罷手兩回,縱是半掩了嘴悶咳且是倔然岔話兒:「咳、...真、真對不住。」便欲人大夫心性,莫再上心。

  「公、子?」

  聽著人言未盡,溫雅嗓音一岔一哽,化為止不住的虛咳,打斷了所有的思緒。她傾身,因人抬手而止,眼睜睜的看人辛苦的弓起身,乾咳悶於掌下,每一咳彷若能將人命一點一滴帶走般,一聲一聲勾出憶中在這病徵之前束手無策的不安。

  不是的、不是的!

  試圖打散墜入回憶的可能,她緊咬著牙,卻阻不了憶起即使精疲力竭也停不下的虛咳,在一聲嗚噎,乾咳混入濃稠濕甜,潤化成了濕咳——

  眼前一染殷紅擊潰以醫理勉強撐起的理智,恐懼覆過眉宇間的愁緒,小臉一白,腦袋一涼,她猛然撥開擋著兩人的大掌,拉過人掩嘴的手腕,發著顫壓著人指逕自的扳開手掌。

  血沫並未染於人掌,又扯過衣袖,潔淨的紫衣金繡化去憶中染血雪袖。

  果然……皆是自個兒記憶和想像。

  她回神一愣,握著人腕的手亦未沾鮮血熾熱,不自覺屏住的鼻息一舒。

  柳初荷驟然一扯,而他一怔儼然成觸及不妨。

  無端遭人如此斷然拽去,君少蘭本該一把扯回方是,然,轉瞬間咳意斷去思緒,眸翠瞇掩下也僅得由著人兒如此扳開指節,空,白,長指大去人著小手幾寸,指節掛戒牢圈著二指,熠入跟前一眸墨烟中。

  興許他未甩去人拽扯,僅因他沒能錯過,一絲墜入眸底來自跟前人顰舉間的更迭。

  而長吁下,席間化作默然,餘存著雜咳依舊倔然任人嚥下,他倆且撐持著此姿態未有人先行拂袖一去,半晌,甚至良久,他終是緩然提手,提上那只未遭人兒箝制去的掌,皓腕間綴著銀鐲子相伴,遂是朝鵝黃袂間一去。

  煙雨天間薄暉揉去銀鐲間冽然,淡然成暖。

 

  隨人輕力拍於纖腕上,一下、二來,再者三,落時眸一斂,人也溫清地續下話。

  「...沒事、真沒事,莫慌,莫慌了。」

  「——!阿……對、……」尚未緩過心緒,意外來到腕上的安撫,令她不由自主的一顫,捉著人腕的手又是一緊,她幾乎反射性的回應,卻連對不住三字也說不全,僅吐出哽咽的單音,便急忙收聲不讓更多的脆弱溢出。

  因恐懼而打亂的心跳過於激烈,絮亂的氣血更是礙著判斷力的恢復,困窘之中,最易顯出無助的雙眼率先撇開,艱難的說服自己將手鬆開,從人腕和指尖傳至她掌心的溫度,在離手後才解讀完成。

  ——!

  「公、……怎、寒、寒自骨出……」腦中醫理飛速輪轉,導致話語續斷組不成句。

  心頭一驚,手懸在人眼前尚未收回又是一僵。錯了、又錯了,腕上因炭火而暖的溫度散去之快,點點寒意自深處透出,此狀絕非尋常病症,所學與先前窺視到的點點跡象,緩緩融成一解——

  「是、毒……?可、師伯……師伯不會不管的,公子您——」

  見人慌著一股腦兒地無措,連個話兒且是無亂不清,君少蘭不禁端詳間忍俊不住,眸子瀲灩成灣兒似方斂下,昔時泰半日子面見地全然是些處變不驚、城府不表於顰舉間之人,每每能見誠然,他便不由會心至笑,大抵是挺好的。

  直至半晌軟嗓落話,硃砂眉眼下那淌笑遂成淡色。

  「無關乎李醫尊。」

  溫嗓話來清淺,意料中所問他諒是不假思索便一道:「那時之事,確實已了。」

  此刻言著實切,幾經來回,君少蘭自是明瞭跟前姑娘大夫十成十誤了他早些所言,驀然,此情此景令他憶及那日磅礡天雨下的異地──北夏宣寧城,劫後餘生醒神後由著人問話的幾些時辰,思來也不過同人談及半日時辰,分明合該是全然美意,一切他卻盡覺折騰。

  『阿蘭,要是有別的選擇,你可願意停止服毒?』

  彼此離手間,他擱著胳膊半晌於空,銀鐲子熠去他自個兒眉眼,炫目間不易察覺便是銀鐲覆下的皓腕上褐痕,新舊相伴,傷已結痂,一季前口子早已薄稀,化作誰也見不著的鐫刻。

  ──哪的話。

  他率於人前將掌抽離彼此間,紫袂復攏,談及了細些:「月餘前,不慎遭人暗使毒計,現下無礙了,便是未得休憩養息而犯了咳疾。」

  「柳姑娘,且信個,好麼?是真寒著冷,非誆人。」

  溫嗓細至緩落,一言一詞慢著也輕,話中來意,釋其方才拂袖烘暖手之態,君少蘭鮮少提及如此細鎖之事,此刻也不過欲人信信兒他所言不假,始終也不曾假,不論今日,亦或那日懷毒於他鄉,同白面青年話下人心中所疑一般。

  ——定神、定神……

  不願再失態,雙手交疊抵著胸口,壓下狂亂的心緒,緊握著拳頭,指甲在掌心留下兩彎月牙印,強迫自己專注在人言應答上。

  緊鎖著柳眉將眼底的動搖、擔憂壓到最低,害怕紛亂的氣息會再次將話語岔成嘶啞,啟口亦變的艱難,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了口,還來不及擠出聲音,夥計為他們送上茶茗的身影短暫的打斷了膠著的氣氛。

  伴著普洱茶香的熱氣又使此間增添了一絲溫暖。

  總算緩過無措,初荷輕點一回頭,似應和人言,又似僅為先前的慌亂作結:「公、……子,體內尚有餘毒未除盡,以致病邪易侵而難癒……」為不讓嗓音岔了,小心翼翼擠出話語,輕軟的似沒個底。

  「即便是尋常咳疾也不能如此小覷……何況、邪毒侵身所致……」

  雖未能知曉餘毒為何,但毒性暗伏於內,無論藥療、針療,拔毒過程定會輕損身子。興許理性終壓不過大夫天性,即便隱隱認為自己所言入不了人耳,還是輕聲地說出建言:「公子現下身子不宜進一步除毒,待身子養好了,便……尋信得過的大夫解毒吧。」

  「柳姑娘此言,是劣者至始未信過您,是罷。」

  夥計上茶之時來得巧,壺口冉升熱霧繾綣了涼雨天,氤氳逸散,猶似那嗓溫雅得下一談論調,淺清中尾末落得實,爾後雜咳來得虛,半晌來語一問:「姑娘何以如此菲薄?」自是含笑,些是無奈搖首,悄然一歎。

  ──何時君少蘭說話便沒人肯信信了麼。

  思來此情此景,他便不由憶起那日懷毒遭人戾聲質問,自個兒差些百口莫辯,辯不明自身並非此意,道不清活下於他又何足要事,聽者之不解至最終,他甚至差些以為錯者是他自個兒才是,至初皆是他思量錯了。

  他當年便不該,以毒換命。

  此刻喉間乾撓復犯,咳得幾嗓緩些,便是要他莫再作此思量了罷,眸翠方映眼跟前事兒,端見自個兒已提壺順手斟杯六分,驀然莞爾一至,瞧是他客席間作東慣了便不自知了,而盞至九分,他抬手遞前一予姑娘家,與此間一語:「劣者自詡尚且幾分識人識物之眼力,那日九鯉戲月如此,而今朝同柳大夫相視相談,亦如此。」不作姑娘,作了大夫。

  「若不,盡該推辭了大夫美意,那梨膏糖可不是?」

  「公子真有打算相談?」

  無論所言何事,跟前人皆是一般溫雅淺笑,信與不信、是不願還是沒必要?她辨不明、看不透。反觀,繡娘與大夫,在她表明之前便遭人洞悉探得,打從在客棧偶遇,對方便擺明了尋的是繡娘,然而她卻在人前成了大夫,一個連問診都做不好的,半吊子大夫。

  何來臉面求人置信?

  爐火溫暖,陳年普洱,茶湯色深,草木之氣清香似藥。

  皆是她擅作主張,梨膏糖亦僅是自己懼怕咳聲吧。最終,人咳疾未止,依舊惱的她一鬆懈便會被拖回過往對一切病症束手無措之時。

 

  「公子真肯聽,那我便再提醒一句,即便公子並無自覺,殘毒依舊損身,不可輕視。」

  普洱,性溫,味陳韻。

  他捧上一盅溫熱暖手,湯氳繚繞,千絲萬縷恍作煙塵淡舊,猶似櫺外雨洗,江淵水鄉富華盡褪於一色,啜口而至,品下陳茶良藥香,化去喉間梨糖膏膩然,淡了憶中一分甜,潤作人兒姑娘家悉心,爾後紫袍擱下那一盞茶在手,薄唇啟間一應溫雅復來。

  「是,大夫所言甚是,劣者自當銘記於心。」

  至多一語所言不假,然,君少蘭自也心知以往今至所晤過的先生大夫,信他者多於不信,故中之理,他也未欲辯駁後話,而既提上此壺也便順手推舟落話一談:「依大夫所言現下不宜拔毒,不知與否將梨膏藥方子一述予之,咳疾甚擾,劣者著實為此難動行如常。」

  見人執起茶盞啜,似了了此話題,她不自覺交疊於胸口的雙手依舊未能放鬆,每一次吐納,似平穩又比平時費力幾分,熱茶煙霧裊裊撲鼻,卻不聞一絲茗香。

  如此作為大夫所能言、所能做的便已全了吧……?真、已足了麼?

  捫心自問,卻給不了自己回答的資格。

  人言一次次大夫,聲聲刺耳。

  交疊的手又是一緊,在下側的左手背又扣上了幾道指甲印,才徐徐的放鬆了肩頭,似配合著人言,語調亦如尋常醫者生疏:「……只是個方子,若公子需要自是能相告的,只是……這方子為能久藏、便於攜帶,糖飴下的多,味兒較甜膩些,公子食用喉間可感燥熱?」

  「無。」音甫落,一並搖首示此。

  彼與彼,此刻君少蘭猶似個兒待醫者問診的患者,何來問,如何應,一裳衣,一綰髮,本便靜落齊整端席坐,頓時恍若他真因病而來,求醫問道,也不著嗑絆於他事顧左右:「甜些並無礙事,便於攜挾自是利多於弊。」然,溫嗓落雨櫺外間淅淋,自來閒適。

  「劣者並非時時處於家府中之人,若是梨膏甚是不便了些,製成糖飴挺好的。」

  聞人應答,尋回點點破碎的大夫衣殼,仍憶著原本的方子用於解表,僅將咳疾壓下幾分。思及人病症為體內正氣不足,陰陽失衡,易感風邪,留下了原先用於舒緩止咳潤肺、平喘的君藥,減了幾味解表發汗的藥材,增了幾樣扶正、溫中用藥,配合著溫裡藥物的增添又更改了佐藥的份量以調和藥性。

  幸好梨膏糖以梨汁、糖飴為主,用於調味的材料經久熬其味能蓋掉大半藥材,幾錢幾兩的藥材調動還不至於壞了味兒。

  「好。」腦袋瓜裡還反覆思量調動的方劑是否可行及味兒上可會衝突,使得這一應聲顯得有些鄭重。反射性地轉身,伸向藥箱子的手一凝,緊抿著唇下皓齒暗自一咬,才釋懷地取出紙筆。

  「口述不清,我這就替公子寫下。」

  狼毫筆一沾竹管水墨,於桑紙運筆輕緩,墨跡步步添滿了素紙。

  「在此先謝過柳大夫。」

  彼方人一襲素衣,青絲襯落婉去眉眼,提袖蘸墨行筆落勁於桑紙央上,無花無華,顰舉素雅,便也如此入眼於一眸翠色底間上兒,且賞外落玲瓏簷雨,絲絲垂沿如珠。

  半晌,端見人兒專致於行書上,君少蘭也便趁此人無暇顧及招來小二囑託幾些,遣了又回,方心思一念一轉,兜上了他倆再逢時緣由邊上談:「皋泉之災,可否真已無恙太平,毒患皆已得其解?」畢竟那處可是商賈舶來之重地,此人禍必讓眾家局勢有所生變。

  未動的材料、分量寫盡,運筆漸緩,專注至極,視周遭一切聲響於無物。

  溫中藥較多忌,不免在落筆前多思索會兒,糖飴簡便,雖無害卻易輕忽過量,實在不好下重。幾方取捨才定下。

  落筆正巧行至尾聲,最後一味方寫妥,聞人一語,筆尖懸於紙上,費了數秒才析清其問,又半晌方能回答:

  「……無、恙?若是指解藥及毒源管制,醫署與官府確是已處理穩妥。」

  能治病的蘑菇和奇香浴實為治幻毒菇及阿芙蓉的消息被揭露,城中混亂也跟著削減大半,只是主使者尚未落網,關口管制尚嚴,雖不便,但已不礙著人民進出。

  處於疫病中心,身為醫者一切專注停於受害的無辜居民上便已耗盡心力,所知有限,難以回答。

  語畢,又垂首將方子寫妥,墨水於紙尚潤,反覆確認內容無謬誤,才鬆了一口氣交出方子。

  「好了……若公子有使用其他藥物,還是問清藥性是否衝突,這方子僅能應急,稍作舒緩咳疾,糖飴也不是適合多食之物,若會礙著正經湯藥的療效,還是別用了。這梨膏糖藥性雖弱,還是謹慎些才好。」

  「好,那便好。」

  一嗓好,不明應於哪話鋒上。

  他輕將素手中字條子拈來,眸翠一瞬即過沾墨中秀字款正,絲毫未得偏倚,墨字尚且潤澤相映,轉間也便讓其擱於案間未揀了,而百轉神思間,君少蘭自也成此再一實了皋泉城現下,而君家於那處城中商鋪必也該趁此好生打理,畢竟兵家必爭之地,合該一奪先機。

  ──慈惠醫署與官府。

  片刻末了,紫重衫已定了何處可細究此災。

  晾待紙墨乾涸,溫嗓也未將話鋒復於何方,僅稍倚側於一旁炭盆,注盅暖茶作陪,分明季月之初卻恍若冬雪之時,他諒毋匆急於別話,席間一抹靜沉後方由他娓娓一道:「此茶肆二層為旅宿,方才已攬請小二家備妥廂房,若柳姑娘乏了,拾級而上便可。」瞬煞多了分來此意。

  瞟覷擱置一旁的方子,收妥墨筆,初次碰觸那杯已無蒸騰熱氣的茶水,炭爐於案側,杜絕一切濕涼,陶杯保住了茗茶的溫度,她似待著什麼,一盞好茶未曾端起,指腹婆娑著溫熱的杯口。

  聞人一言,幾分意外,卻也料想之中。想來自己在專注思索藥方時漠視的細語雜音便是此事,亦再確認了,這兒……這人未曾需要大夫。

  輕應了聲,抬眼。

  「那公子呢?總應答我的問題,您所相求之事,應是尚未言清吧?」人未提,但她未忘過,為何會隨人走出客棧行於雨間,為何同人端坐與此。

  打從最初,人欲尋的便只是繡娘,只諳女紅的繡娘。

  聞言,他倒身形一頓,暗忖人兒所言尚未言清之事。

  雨中談及何事,相坐於此,來此何意,君少蘭本便沒忘懷倒也沒意料此刻彼方人尚且掛心,報赧地便成他了:「方才已承蒙醫診,本無欲再相擾姑娘了。」

  自客棧照面至此茶肆席間,兜繞著大抵也近過一時辰,此刻入眼所見,炭盆暖茶湯熱,尚未乾墨的藥方子紙於前,多者也是他承蒙人一路上心,本所求目的他也且作罷了不欲叨擾,儘管那事兒於他,挺是要僅著呢。

  半晌,溫雅中添了些愧,也無再相推辭倒問上句。

  「若不,先讓劣者付訖問診銀子罷?」

  診金?最初負起這藥箱,總認為自己醫術尚未純熟,又為女子,若病人肯讓她醫治,便是萬分感激而未收過分毫,而後行醫期間,雖也理解收取診金保人尊嚴亦是大夫之責,卻也因一路走來多為貧者、江湖俠士看診,視情況收個幾文銅錢或是些吃食、雜物,雙方心裡頭舒坦便兩訖。

  面對富家公子霎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這問診之舉原不是對方本意,自己所為亦不割不截的,實不該收人錢財,何況一會兒尚有它事相談,此刻見銀錢於案,倒也有幾分彆扭。

  苦惱的視線掃到桌上的茶壺,「我向來不收未癒者的銀兩……若公子堅持……便以這盞茶兩清、好麼?」軟嗓輕柔反問,彷若立場錯倒。

  ──茶錢麼。

  兩兩眸色,同落於案間清壺上,末了由來嗓問中,他斂眸間落了笑。

  「自是好。」

  緩眉間硃砂明晃一熠,此情此景全入意料,惹著君少蘭唇眉間莞爾不止,畢竟他自始未曾一覺此人當真會敞心一收銀錢,頃間紫袖裳依人所言起盞便同人一對平齊過,未待人兒有所一舉間,他先行頷首一語示禮:「柳大夫,柳姑娘。」便將盞茶給盡罄。

  紫衣一敬,她抵著杯緣的拇指不由自主使勁一壓,牽強的扯了抹笑,茶盞就口僅飲的下小口。

  指腹已和陶杯溫度相合,似不願讓人看見盞內尚存半分,她捧著茶盞攬近身子,婆娑著杯壁,有意無意的遮掩杯中茗茶,看著杯中珀色不再搖曳,抬眼迎上翠眸,待著人啟言。

  盞盅相合於禮,不似相敬。

  相視間,擱盞喀響先由了人落下,紫裳下長指方隨之一置,僅見硃砂眉眼笑時有加一覷,君少蘭添嗓一道瞬時格外盡顯商晤正事:「手絹之事是如此。」

  「欲請柳姑娘繡下一方夏時荷塘勝景,於月白帛巾。」

  一盞茶罄,喚作回了初先姑娘家,紫重衫雅正一坐,和顏間病容溫嗓始終無渝,他也且是方才病者,而儘管他倆談及不下短,也未覺人兒便該應允他所託。

  世道間,無何事是理所應當。

  故他承前所思,問下如果:「若姑娘肯允,織繡資費多寡無妨,所需繡材帛料但言無礙,劣者行採辦便可,姑娘無須勞心於此雜上。」甚是人僅要肯下此樁事,他便好。

  荷塘勝景,於繡品再尋常不過。

  她幾乎同時想起繡莊裡頭各式荷景,自帕自扇至横幅至屏風……帛巾雖昂貴,展於店面供人賞識的並不少。

  「……只有荷塘之景一項要求麼?」拇指慣性地婆娑著杯緣,對這過於簡潔的委託感到困惑,腦袋瓜兒微微一側。

  「我行囊雖常備些絹帛、繡線以做消遣,但裡頭怕是無能入公子眼眸子的,若公子有心繋的材料大可直說,江淵絲織發達,也不必擔心無處入手。」雖自個兒對布帛絲線還有些眼力,但從來只管使客人指定繡材,繡成來客欲得之物,一時也無法定奪,何況她自個兒上心,可非他人也得滿意。

  「是,僅求荷景盛豔,便好。」

  端見著跟前姑娘家歪著臉旦兒,他一淌話落著輕淺,似春寒絮雪落水,漣漪清泛,笑中自來,本便雅正落語添了些欣快,恍若他倆正談及常日細瑣偶然生樂,值著得趣。

  彼方人應下此差事無非使君少蘭舒心了些,總歸此事成了泰半,而聞此人兒復在推辭自個兒才情,難免他為此莞爾便此出言:「姑娘客氣,見識過九鯉戲月圖,帛料繡材交予姑娘定奪,甚是安心。」甫落片刻,他諒是察覺於此委於人不妥,過於不明白方又續下。

  「劣者欲以此物,謝過人之生育之恩。」

 

  杏眼微睜,婆娑茶盞的動作戛然而止。

 

  生育之恩——確實馬虎不得。

  「令堂喜見荷塘繁盛麼?若公子欲留詞句亦可提出,書寫予我。」

  既公子已表明中意九鯉戲月之針法構圖,此次帛帕欲成何風韻便有個底。

  「至於繡材……江淵盛產絲織,我想趁此機會親自檢選見識一番,便不勞公子操辦。」

  心裡將此事擬定好七、八成,才想起尚未問清時限:「……對了,公子可著急?能待多少時日?」

  ──留詞麼?

  陡然地一言審問於心,匿於袖裳下的長指禁不自覺地刮搔於綾緞間,一下、復來,一時半刻他竟是無解,初荷此下一言徹底哽下君少蘭的嘴。

  若論往在,無論何事何來,他合該迎刃而解,便連宣寧後的毒解細言,他也未曾躊躇半刻,直至此,半綰青絲隨之垂傾,恍若人於此頷首,同此掩落眸色,半晌諒是先於應下:「不急,月餘罷,可待至蘭月中旬。」

  子之生辰,母之苦難。

  思及此,君少蘭倒復發咳疾,細咳幾些下愣是尚思忖著自個兒該同娘親言些什才是,方才罄下盞茶已是空待,而他心眼也沒長在自身咳意上兒,慣性憋著咳嗓下一時也便止了,止下片刻復得一語:「合該喜著罷。」

  「是為子不孝,僅得臆測無從定之...、讓姑娘見笑了。」

  語中擱著一頓,末尾轉瞬一言見笑,他方察覺似哪犯下不妥而欲佯作無意。

  基於禮貌而相對的視線在聞及咳聲後一晃,觸及人前空茶盞,不假思索便取過杯子,替人添滿熱茶。

  「哪兒的話,公子有此孝心費神備禮已是可貴。」

  紫砂壺落回桌案輕聲叩響。

  此回留於江淵至少三至五日,一張繡帕不過兩三日能成,要趕在一日內完成也非做不到,這回時間寬裕是能替人多下些功夫。

  「倒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公子以這副身子去見令堂才是大不孝。」語畢,她將發燙的熱茶向前一遞,仿若一盞茶便能使其病癒。

  端見咫尺間茶來,熱氳於平波間,一圓的景,框下一側花櫺稀落著雨,半晌他驀地一笑恍若知人用意,遭人提點而醒,遂下一字。

  「...謝。」溫嗓下乾哽著很。

  片刻便多言及了此:「說來實至愧對。」提及有愧,他諒是當真愧於人,無顏面之,紫衣攬袖接捧下盞盅,擱入掌中,垂首下髮綰間傾靜,他猶似個兒小輩讓高位者提了個小錯而添此赧色,然,幾些倒彷彿賣乖地顯足了他真會好生順從,半晌當是婉順續下。

  「定聽從柳姑娘所囑,安生休養。」

  音甫落,抬顏間面面相覷的和煦似欲讓人安心,而君少蘭抬盞就口前先於前敬杯於禮,方啜口潤下喉間乾澀,轉瞬間復還了在其位所該談及:「姑娘此些日,若有需得助之處,萬是莫客氣,同此茶肆掌事的交囑便可傳予劣者。」

  「知道了。」

  她輕輕頷首,雙手重新捧著漸涼的茶盞,屋外雨聲未止,彷若瀟瀟雨聲此刻才不再擾人,眉宇一疏,卻也沒忘此刻的暖意源自桌邊爐火。

  「……若公子已無事,初荷便上樓休憩了,炭爐還旺著,公子不如多坐會兒,待雨小些再走。」

  「是。」

  溫雅一字,應下人末尾所囑。

  君少蘭向人抬顏一對,盞捧擱上膝間猶似手暖,溫下外雨落聲,舒下緩眉間眸翠,傾彎眼瞼中予人幾些安然,淡若雨洗,與此相和間溫雅朦朧淺聲:「姑娘便請罷,莫憂心了。」而細眸相望間絲毫未偏移地,是欲目送人拾級而去。

  「這就先告辭了。」不再緊握著杯盞,抱起早已乾的徹底的藥箱子,她起身向人輕點了頭,才離桌兩步又是一滯,似想起了什麼,回身:

  「……公子先前說服過桂枝湯貌似無用……晚間改服百部湯試試,添一錢酸棗仁安神助眠,一夜好眠勝過吃十帖補藥。」

  語畢,初荷跟上前來領路的伙計,頭也不回的上了樓。

  巧步間佇足回眸,一湛眸的烟墨水色,來語囑下藥方由著眸翠相望相迎。

  他頷首,且記下了。

  鵝黃羅緞裳步步拾級而上,一喀一響,直至長梯無人,落雨玲瓏續來,硃砂眉眼緩將目光斂下端見掌中盞,炭火紅,桑紙白,款款墨字勁巧正雅秀麗,方得一語:「安神助眠麼...」

  「咳、」

  紫裳獨倚席間,雨時明晦淡去金繡,褪去人顏間一明硃砂,餘下偶時咳聲仍在,但已不如早時烈,而櫺外舊景煙雨,此刻身,不似常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