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追憶

明治時期,西元1870年前後,加賀家與北海道開拓使東久世通禧的會議後。

加賀家附近的稻荷神社,加賀六花揮舞著薙刀,雖然年過半百,但揮舞起薙刀仍然虎虎生風,她的腳步並不迅速,每一個步伐卻都十分地踏實,緩緩地轉身,像是跳著優雅的日本舞。

「喝啊!」她將薙刀高舉,接著對著稻草人揮下,刀刃並沒有真的切到草人,而是讓刀尖頂在了相當鼻尖的位置,她緩緩地吐著氣息,銀白的頭髮上頭沾著汗水,順著髮絲滑下。

「天氣冷,怎麼不多歇會?不怕孩子在這生出來?我很久沒幫人接生了,可不能保證安全哪。」加賀六花半開玩笑地說。

「不要緊的,這孩子很有精神,就算沒人幫忙,我也一定可以將他生下來。」一名女子笑著回應,她大腹便便,但要說是有可能臨盆也還早了些。

「千歲,要是權十郎像你一樣堅強,那我可就放心多了。」

「他很能幹,母親大人您別擔心。」被稱為千歲的女子說著,緩緩地坐到了神社一旁的長廊,而六花則是將薙刀放在刀架上,接著同樣慢慢地坐在千歲的身旁,她將一杯溫茶遞給了加賀六花。

「毫無威嚴可言,在官員前出了洋相可不行啊…如果真被他們予取予求,那可真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她拿起茶,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喝了一口。

「母親大人不用提,前幾任當家也是一樣有威嚴嗎?」千歲溫柔地撫摸著肚子,並且帶著微笑問著。

「這倒也未必。」六花稍微皺了皺眉,就他所知道的當家,確實不也是都這樣強勢。

「是吧?」千歲露出燦爛的微笑,而六花則回以一聲長嘆。

「明晚會下雪吧…這個冬天不大好過啊。」六花望著神社門前的狐狸雕像說著,而千歲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十分明白這名當家的意思。

「我會吩咐在神社後庭放玉米和肉乾的。」

「記得多放點豆皮。」六花補充地說。

「明白。」千歲回以微笑。

就像說好的一般,後院傳來了撥動食物盤的聲響,千歲和六花兩人並沒有立刻前去查看,只是坐在原處,拿起了和菓子伴著綠茶,默默地聽著後院的騷動,直到嬉鬧的嚎叫聲和進食的聲音消失,她們兩人才緩緩地走至後院,預先放置的食物已經被吃個精光,牠們似乎還在這裡徘徊嬉戲了一段時間。

「毛色還算健康。」六花蹲下身,撿起了一小撮遺落的毛髮,是漂亮的紅色沾染著一些黑色。

「食量也蠻不錯…」千歲看著被吃得精光的食盤說著。

「嗯,這樣好。」六花說著,她看著沙地上頭那些紛亂的腳印足跡,牠們在庭院裡頭打了幾個轉,接著竄進森林之中。

「千歲啊,妳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這片森林嗎?」

「不是因為阿伊奴族的傳說嗎?您在會議上是這麼說的。」千歲歪著頭回想著,年紀尚輕的她,動作和眉宇間多少透露出一點稚氣。

「那也是,不過還有屬於我自己的原因…」六花望向森林,深邃的眼光彷彿已經看穿這片廣大的綠意。

「千歲,你看過青色的狐狸嗎?」六花不知為何,說出了一個深埋在心中許多年,從未向人提起過的秘密…

……

………

天保年間,西元1836年,加賀千之介的曾祖母──加賀六花,十七歲。

她這時尚未白髮斑斑、尚未冠與夫姓、尚未成為加賀家當家,僅僅是加賀分家當中,一名地位不高的少女,她拿著薙刀佇立在稻荷神社的中庭,黑色的長髮在北海道的寒風當中飄逸,身上僅穿著白色的上衣和緋跨。

她用極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地演示薙刀的每個招式和動作,她像是正在和一名看不見的對手對招,每個腳步的位置、手肘的擺動,都像劍譜所記載的那樣標準而且正確,這場緩慢行進的「演武」,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顯得無比神聖。

左腳緩緩地抬起,六花的身子沒有半點失去平衡,而順著手上的薙刀揮下,左腳才踏在地面。

她側身反轉,雙手握著的薙刀橫揮,沒有絲毫的晃動,順著身體的轉動,六花整整轉了一整個圈,最後,她將薙刀收了起來,右腳緩緩地縮回身邊。

六角的雪花也在此刻飄下,彷彿謝幕時為主角灑下的紙花。

但一旁的觀眾沒有給予掌聲,包含加賀家的少主以及數位長老,還有和六花相同的巫女們,都坐在祠堂前看著這場演武。

而她先是向山林鞠躬敬禮,接著面向神社一旁的墳場鞠躬,最後才向人群敬禮。

因為這場演武是獻給過往拓荒逝去的動植物們以及那些為了開拓而逝去的祖先。

「很完美,六花。」一名看來較為年長的女士,同樣穿著巫女的裝束,為六花蓋上衣物免得在這飄雪的日子受了風寒。

「哪裡,我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六花向女士點點頭,但是卻是面無表情,對方反而露出微笑。

「十六夜少主的眼睛都亮了呢,你知道他還沒有選定對象嗎?六花。」另一名少女握住六花的手,低聲地說。

「我對那沒什麼興趣,而且如果十六夜少主只是為了巫女的神樂跳得好而選定繼承人,那我倒認為十六夜少主顯得有些膚淺了。」相較於對方的壓低音量,六花的聲音卻像是故意說給某人聽似的,果不其然也引起了對方注意。

「聽您這麼說,真是讓在下有點慚愧。」加賀家的年輕當家──十六夜少主方才就注意著巫女們的對談,但自己未被眼前的巫女認可,倒是讓他感到有點受創。

「失禮了,少主,您是個很優秀的人,只是我並不想成為誰的妻子,僅此而已。」六花一邊說著,一邊雙目注視著對方。

「您想待在這神社一輩子嗎?」十六夜混雜著幾許白絲的眉毛因為困惑而挑了起來,加賀十六夜的頭髮黑中帶灰,他體弱多病也早已不是傳言,而他的雙頰確實削瘦,比起因為從事農事而強壯的其他加賀家男性,現任加賀當家顯得無比瘦弱與憔悴。

「那也無妨,作為神妻,若能使加賀家和其他農民們長遠繁榮,不也是一件美事?」六花將薙刀交給一旁的巫女,並且向十六夜鞠躬後,退回到神社之中,留下了嘆了口氣的加賀少主。

進入神社後,伴隨著細微的喀搭聲響,一隻狀似貓的生物從昏暗的內廳當中跳了出來,口中叼著一隻黑色的老鼠,紅色的鮮血沾染在牠白色的身軀上頭,看來格外醒目。

那隻生物…也不應該說是生物,它並沒有毛皮和肌肉,有的只是一身雪白的骨頭,它將老鼠的屍體放在六花的身前,接著只有骨骸的身軀在六花的紅跨裙邊磨蹭。

「小玉,做得好。」她伸手撫摸著那隻骷髏貓,而牠側過身,蹭著六花的手背作為回應。

她露出了幾乎不在人前展露的微笑,並且用手背撫摸著小玉,不過小玉抬起了頭,望向神社的後院,她抱起小玉,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向後院。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是一隻青色的幼狐,六花眼睛眨呀眨的,想確認是不是因為陽光和雪地的反射,但當牠走至陰影下,卻還是呈現美麗的青色時,才確信自己的雙眼並沒有問題。

「真像是稻荷神的使者啊…」她看著活潑在後院裡到處玩耍的青色小狐狸,低聲地說道,今年加賀家和村裡的人們也必定可以安泰吧。

接著樹叢裡傳出騷動的聲響,六花將自己的身影再次隱藏在紙門後頭,並且用意念讓小玉也藏起身子,若是出現野狼或者是其他想要襲擊小狐狸的野獸,還能讓小玉前去應付,六花顯得有些緊張,不過從草叢竄出的東西讓她鬆了口氣。

草叢裡出現的,是一大一小,有著同樣青色毛皮的狐狸。

後來出現的幼狐很快地跑上前,和最早出現的幼狐玩鬧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親暱,不知怎麼,也說不上理由,六花直覺地認為這是兩個女孩。

而後頭的成狐則顯得無比優雅,溫柔地照看著女兒,用舌頭輕輕舔著她們的毛皮,雖然也有雄狐的可能性,但六花仍然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是母親帶著女兒們出來巡視的旅程。

那隻雌狐的腳步無比輕盈,踏在草地上沒有半點聲響,就像是大奧裡頭的仕女一般,踏著高雅的碎步,她看著這畫面,嘴角微微地揚起。

接著,她和雌狐的眼神對上,六花並沒有急忙地藏起身子,她反而是向雌狐點了點頭。

原先預期那隻青色的雌狐或許會被嚇跑,但一人一獸彷彿心靈相通一般,雌狐似乎也上下晃了晃腦袋。

六花繼續摒住氣息,雌狐這時轉過身去,叼起放在高雅磁盤,獻給稻荷神使者的豆皮,接著牠用身體輕輕呼喚著兩隻嬉鬧的幼狐,催促牠們進入草叢,在幼狐的嘻鬧聲逐漸隱沒在樹叢裡頭後,那隻雌狐轉過身去,回望了六花一眼,接著也竄進了草叢當中,消失無蹤。

六花露出了有些複雜的微笑。

她心中認定這狐狸一家的出現,是神明為了給她些什麼指示。

六花緩緩地走回神社前,卻發現加賀家的當主,仍在指揮著工人進行拆除儀式剩下的一些道具。

「少主。」她緩緩地走上前,不巧碰上了加賀十六夜的手,她有些驚訝地發現,十六夜的手似乎比她還要冰冷。

「這兒很冷,要不要我替您拿件外套?」

「好的,謝謝妳…六花。」十六夜的表情顯得有些慌張,也有些困惑,這讓六花笑了出來,而十六夜的臉頰則變得泛紅。

「少主,我自幼即在神社,所學之事盡是如何服侍神明,並讓神明庇佑這片北方大地上的人民和加賀一族安泰。」她緩緩地走上神社階梯,而十六夜的目光追逐著她。

「要說為人妻人母,六花實在沒有太大的自信。」六花接著轉過身,面對著十六夜的注視。

「但若您真不嫌棄,六花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面對六花的告白,十六夜愣了一愣,他不明白為何方才冰冷的少女,如今態度大為轉變,他想了一想才開了口:

「六花,我的身子很弱,身為一族之長,這幾乎是族裡的恥辱。」加賀十六夜不只病弱,他的膚色白皙,在加賀家那幾乎是異常遺傳的小麥色皮膚之中,顯得特別突兀。

「我希望能有一名果敢的女子能夠替我生下像她一樣健壯的兒女,而其他女孩們都不及你的萬分之一。」

「哪兒的話,加賀家的兒女們都很優秀的。」

「哈哈,這倒是…我失言了…」十六夜乾笑了兩聲,似乎吸進了乾冷的空氣,他忍不住地咳了幾聲。

「更重要的…若我不幸離去,我希望在我離去後,她能扛起整個加賀家,不讓家族分崩離析。」

六花皺起了眉,並不是因為十六夜認定自己無法長壽,而是他說出了因為自己的病軀,而使得加賀家族之中產生了異音,這件未被證實的謠言。

「我明白了,十六夜少主。」六花再次走下階梯,她拉起十六夜冰冷的手,並且回應:

「我答應您,會和您一同守住加賀家,還請您不要說先行離去這樣的話。」

而十六夜回以苦笑。

※※

次年,加賀十六夜與六花成婚。

如同那天所見的狐狸家庭一般,六花和十六夜育有二女。

直到十二年後,身為嫡長子的加賀權十郎才誕生。

三年後,像是因為有了繼承人而心無罣礙,久病纏身數年的加賀十六夜病逝,得年三十五歲。

同時,加賀六花由於長久協助十六夜處理事務,加上強硬卻又不失柔軟的處事作風,不僅維繫了原先幾乎要分裂的加賀家,更獲得所有成員的認同,加賀六花成了加賀家第一任女當主。

這段期間加賀家無論是開墾或者是經商,在六花的帶領下皆大有斬獲,逐漸成為北海道的一方之霸,而加賀家也變得無比團結。

但加賀六花從來沒有為了開墾而侵犯稻荷神社附近的那片森林。

加賀家的成員常常看見當主坐在神社的後院,彷彿期待著什麼似的望著樹林,但她從來沒有說出原因。

她只是默默地在瓷盤裡,放進鎮上最優秀的廚師所做的稻荷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