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Id

Work out your own salvation with fear and suffering.

一個月沒見的二王子回歸後,休生養息的復國軍終於訂定了下個目標,那是露娜也耳聞過的格海恩遺跡。儘管它的故事不若〈建國傳說〉這類主流詩篇廣為人知,有名程度仍不遜於其下。

作戰的失敗,領導者的潛伏,先前便開始流失的復國軍,在得到這次的軍令後出走更多。露娜有點理解,理想消磨、熱情不再,興頭過了忽感疲乏,沉迷如今的脆弱平衡。

其實她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還能站在這裡。

這段期間因為未執行任務,露娜過得有些鬆懈,直到進入教堂才隨著景物變化恢復狀態。

穿完階梯通道來到遺跡內部,入眼盡是風格特異的建築物,許是缺少風吹日曬,房屋大多外觀完好,僅能從細微處察覺歲月留下的足印。露娜不禁抬頭仰望上方,除了缺少一個灼陽或冷月,此處與外邊的城鎮幾乎沒兩樣,真難相信現在位於湖底下。

顯眼的烈紅和火光相映,如同道標指引身後眾人前行,四周寂靜無聲,迫人的沉悶在隊伍中擴散。跟隨莉娜帶領的小隊,露娜走在後方東張西望,一部分是習慣使然,另一方面則認為今生大概就這麼一次深入遺跡的機遇,希望把所有畫面收進眼底。

不需仔細觀察,迎面撲來的死寂之氣表明這裡沒有活人──準確說是生物──即便存在,也非尋常意義上的。聽聞那扇門很久沒打開了,試想有幾個正常人能處在這種墓穴般的環境下

周遭唯存同袍的腳步聲,光線照不到的地方黑壓壓一片,盯著瞧的話,好像會有什麼跑出來一樣。明明出發前檢查過身上裝備,受到氣氛感染,她不覺又慎重查驗一遍。

武器及備用品,藥物跟簡易繃帶,還有……露娜摸到一個形狀陌生的金屬物,疑惑抽出。

那是一把形狀極其普通的鑰匙。

露娜看著它發起呆來,居然一不小心把這個帶過來了。這把鑰匙從拿到的那天起完全沒用過,往往去巴薩總會帶著以防萬一,但全無使用的機會。她拜訪的時候屋主通常在家,反之倘若無人待著也沒意思。

想了想,她拿出一根細繩穿過頂端的小孔,系在腰帶上後重新放回口袋。露娜曾退還數次遭到拒絕失敗,久了便不再提起此事。要是弄掉了肯定會被慘罵的吧。

分心之下露娜撞上前方士兵的背,她摸摸鼻子連忙道歉,對方不以為意,反而起了交談的興致。不過他顯然明瞭此舉發生於現下並不合宜,自覺放低音量;因身處隊伍後方,加上其他雜音的掩飾,這個舉動沒引起過分注意。

「還在恍神?」他玩笑似的語氣裡帶著關切,「聽說上次作戰後妳臉色難看得跟什麼一樣,不會是被嚇到了吧?……現在瞧著倒還算不錯啊?」

剛結束菲斯坦堡戰役時露娜的精神的確不怎麼好,身邊的人誤以為她年紀小,乍然見到太多死亡心靈受到打擊,而產生這種近乎戰後創傷的她只是其中之一。

不少士兵也是第一次直面如此慘烈景象,屍體、殘肢、鮮血,甚至是敵人身亡依然闔不上的不甘眼神。武器刺進人體的聲響,刀刃劃開皮肉的手感──這跟追捕野外獵物的感受截然不同。狀況比露娜嚴重的不在少數,最後還是委請專門人員做心理引導方擺脫晝夜糾纏的鬼魂。

但不知是否為火把的照射,抑或真的好好養精蓄銳了,此刻露娜臉色紅潤,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彷彿未曾受到那些影響。

她本人心知肚明,不過就是睡得好了。她……她才不會承認自己要被人哄著睡才行。

尚未回答,旁邊另一名士兵湊過來笑著插話:「這我知道,一定是愛情的滋潤。」聞言附近幾個聽到的士兵悄悄靠近,面上皆是好奇,當中還包含了不理解的露娜。

他接著道:「前陣子我在市集看到露娜跟一個沒見過的男人逛街,聊得很開心的樣子。」此話一出,大夥的目光轉向少女,試圖從她身上得到一個肯定。

露娜尋思一會,「聊得很開心」這點略有疑慮外,剩下部分無誤,點頭道:「對啊。」她坦然以告,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應該解釋完就能結束這個話題,卻低估了這群人的無聊程度。

行軍生活枯燥乏味,每天進行差不多的操練,結束後去旅店或餐館小酌閒談,得空了還能去繁華的巴薩見識。然而無論如何,他們離鄉背井,身負復國此等重責,平時很難有什麼娛樂;因此偶爾的小道流言──特別是同袍的──總引得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露娜不會主動提起人際關係,士兵們對她所知甚少。除了訓練完的順路,她甚少與人同行,外出也獨自較多,難得冒出個狀似交情好的異性,不免讓人想歪了點。

「還牽著手,可別說那是妳兄弟親戚啊。」插話的士兵手臂一抬,意欲搭上露娜肩膀,被少女一閃落空後尷尬收回,瞧沒人留意他的動作,傻笑著開口:「老實說吧,什麼時候開始的?居然沒告訴我們,太讓人難過了。」他握拳摀住胸口佯裝心痛。

聽懂暗示的露娜手一攤:「想太多了,當天人太多怕被擠散。」其實她更想說對方只是在遛她,可惜這原因委實太驚悚,根本難以出口。「那是一個熟人,我的……」露娜停頓一下像在選擇措辭,雖不是故意仍吊起聽眾的胃口,「債權人。」

輕微噓聲發出,顯然有人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提起話頭的士兵摸著下巴,一臉「不用隱瞞了我們都曉得」的表情道:「我懂,感情債嘛。」

露娜難得在這般強大的解讀下無語,任何說法從他們口中表達出來都會偏移,卻不是非仔細掰開講明不可,反正被誤解不是一次兩次,這年頭實話沒人信了。是以她果斷決定不再回應,以沉默代替抗議。這樣的安靜無異於默認,有人似乎想繼續講什麼,一陣及時雨恰巧到來。

「還不認真點!」前頭的小隊長發覺動靜出聲喝斥,警告的視線掃過所有人一遍,待士兵散開分別專注探查後,才面露滿意地離開。

烏雲隔開蒼穹,霧氣滿溢街道,放眼所及一片迷濛不易辨識。急促的馬蹄聲自不遠處逼近,車輪輾過龜裂的石板路,間或彈飛碎石落到旁人身上引來咒罵。

馬車越來越近,信步而行的露娜沒有閃避的意思,任憑它擦撞手臂,然後馬車如預料地穿透相接的部分,不受阻礙朝前疾馳。

這個突發的事件並未讓她停下腳步,只是持續遊走尋找出路。隨著一幕幕街景映入眼簾,詭異的熟悉感悄然浮現,她不時撫觸手心一道傷口已經收縮,血液凝固邊緣的割痕,提醒自身不要迷失方向。

喧譁的聲音傳來,一群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露娜好奇湊上前加入圍觀。

衣衫襤褸的瘦小孩童被圍在中間受人指點,一個男人握住孩子緊抓錢袋的左手生氣叱責,她不用聽清對方罵了什麼也明白眼下人贓俱獲。男人對小偷拳打腳踢洩憤,觀看的人們臉上事不關己,沒有出面干涉之意。露娜並不意外人情的淡薄,別提現下辦不到,有能力的話她同樣會袖手旁觀。

她以往被如何對待,終究學會了用那種方式對待他人。

原本低頭的小偷遭受幾下重踢後抬首,神情陰沉沉的,眼裡充斥不甘厭惡,這樣做錯事不認錯的態度引來更多挨打。

朦朧裡那雙湛藍的眼在瘦削的小臉上格外突出,生活的搓磨混濁了這年紀該有的天真透澈,餘留無邊際的惡意。

那是她──過去的她。

這瞬間露娜心裡的稀奇多過悲憤錯愕。她很快就想起曾發生過的這件事,將腦海中不同視角的一幕和眼前景象疊合。她大膽穿越眾人虛幻的身體,伸手碰觸幼時的自己,果不其然落空了。

倏地周圍白霧變濃,身邊一切逐漸被瀰漫的薄紗遮掩,露娜心知散去之時,她便不在原地了吧。

第幾次了呢?幻覺的成因露娜一清二楚,但將整個過程反覆思量數次,依然得不到脫身的頭緒。

兵分三路之後,露娜所處的小隊藉由火把的光照沿路探索,來到一間形體保存較完整的小屋前,期待能得到線索而開門,留下幾個成員在外頭把守。

剛踏入一股刺鼻的味道便劈面襲來,露娜皺眉抬手掩住鼻子,大略察看了一下。屋內擺設稱不上整齊,許多瓶罐散落在桌上,靠牆的櫃子裡也放著不少類似物品。

謹記切勿以身試探的原則,她先是用眼睛進行初步判斷。瓶子裡的物品各種型態皆備,液體、固體、半固體、粉狀,經過加工揉合早已瞧不出原樣,卻不礙露娜猜測它們原料應有一部分是草藥。

小屋裡另有隔間,士兵進門後分頭調查,露娜則將目標放在他處。若這裡用來存放或製作藥品,就可能建造了儲藏室一類的地方,她順著地板及牆壁紋痕逐一摸索後,果真發現了被灰塵掩蓋的地窖。

為了方便行動,露娜沒有拿著火把,於是招呼了隊友讓他們先行。

地窖的擺設與一樓差不多,足以預測後續的徒勞無功,大失所望加上目前為止未有切實的危險,以致局部成員心神怠惰,不及起先那樣謹慎。一名士兵隨意掀開放在桌子上的鐵鍋,距離最近的露娜首當其衝吸入冒出的煙霧,奇怪的氣味熏得她一邊咳嗽一邊搶過鍋蓋蓋上,揚起一陣惱人的煙塵。

想到樓上那些功效未知疑似藥物的瓶罐,露娜警覺起來;過了片刻沒出現異狀,只得自我安慰它過期了,略帶不安地尾隨隊友走出地窖,打算等會給外邊的草藥師檢查。

然後不過一個回頭,再轉身要上樓時,露娜的視野就變化了。

沒有暈眩,沒有恍惚,她意識清晰地直接深陷幻境。

慌張過後她尋覓解除的方法,嘗試做出各種動作,甚至土法煉鋼地弄疼自己,痛是會痛,傷口也流血了,可風景如故,靜謐的氛圍彷彿嘲笑她的白費力氣。露娜除了親自探尋外別無他法,事實上即便停留原地,景色依舊會催促少女啟程般不斷改變。

五感帶來的體驗相當逼真,卻不是什麼都能觸摸,生命或會移動的物品幻化為虛影,從不和露娜交集。

像無頭蒼蠅茫然了一陣子,終於在不久前嶄露了少許曙光。起初只覺城鎮眼熟,經過剛才的事件後,露娜恍然幻覺或許窺探自己的記憶生成;但細究下去又有種不協調感。解開了幻覺構成的一角,反倒擴大了問題的疑點。

如同日夜轉換光線暗了下來,深思中的露娜立刻拋開疑問檢視起新的場景。

三面石磚堆砌而成的牆壁充滿青苔,髒亂不堪的地板上稻草堆跟雜物被胡亂放著,角落不時有老鼠蟑螂之類的生物竄出,鐵欄杆組成的門是唯一的出入口。

不管待過多久露娜都無法習慣監獄的陰冷潮濕,欲走出牢門時一道幾乎要刮破耳膜的尖叫響起,她搖頭甩去不適,將視線移向聲音來源。

牢裡面善的女孩正被同房的罪犯欺凌,男人仗著成年人的體型力氣將她壓制在地上侵犯。一開始她還會哭喊,後來便咬緊牙根不願示弱,露娜卻知曉她順從下的蟄伏即將迎來反擊時機──因為這也是昔日的她。

那時她被抓進監牢和其他宵小之輩關在一起,一副好欺負的模樣,在各種名義的教訓下吃足苦頭,更由於力量的極端差異成了發洩的對象。

聽著夾雜痛苦喘息的汙言穢語,露娜面上不顯,雙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好一會才伸展手指恢復原狀。到底時間是最佳的療傷藥,大概不要刻意去回想的話,在旁邊看與親身經歷是兩回事──前者可以假裝那不是自己,但後者退無可退。而且這事還沒完。

猶如印證露娜的想法,當男人強迫女孩含住下體時她用力咬下,讓對方痛不欲生,短暫喪失行動能力。不顧落到身上的拳頭,鼻青臉腫的臉上決絕的眼神異常明亮,她像逮到獵物的鬣犬,撲上前執意咬住目標咽喉,鐵鏽味溢滿口腔,直到對方失去呼吸不再動彈。

牢籠外的露娜百感交集,自古以來橫的就怕不要命的,如果不欲成為淘汰者,她必須融入環境,模仿他人習性。上了這堂課,露娜才真正有了立足起點。

退卻不見得是唯一途徑,本能總是無視理智替她做出抉擇,或苟延殘喘,或同歸於盡。生存執念底下埋藏著她拒絕探究的渴望,分明對活著抱持病態的執著,仍深受浸染違背初衷。

但此刻牢內的女孩並不好過,身體素質不算多好,又受了這麼一頓折磨,整個人搖搖欲墜,最終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歪倒一旁。囚籠在她落地的瞬間消逝,取而代之是沒有終點的黑暗。

露娜苦惱地蹙眉,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她好像曉得接下來該是什麼了。

白光敞亮漆黑,宛如凝結的時光流動,掩埋草地的冬雪消融。寬敞乾淨的房間裡飄盪著淡淡的草藥味,大床上躺著虛弱的身影,一名女子端坐在桌前調配藥物,偶爾轉頭聊天紓解傷患的緊張,屬於她的隨身藥箱放在不遠處。

門邊的露娜雙手置背靠牆漠然觀望,用第三者的角度舊夢重溫。

年幼的她昏迷之後,運氣好碰上每月來做義工的草藥師,將她領出暗無天日的監獄療傷。

平心而論,那位草藥師是個好人──大抵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的傢伙都有那麼一顆美麗的心。可她談論女兒的樣子實在刺眼,抱怨孩子調皮的同時表情十足柔和,恰似街販叫賣的棉花糖甜蜜柔軟,一不小心連舌頭都會吞下。

窗外的陽光躲過不完全遮蔽的窗簾潛入,斑駁灑落女子揚著溫和笑容的臉孔上,一種洶湧高漲的情緒漫上女孩心口,層層累積轉化成名為殺意的衝動,迫使她要做出什麼來消解這份難以名狀的抑鬱。

於是她趁草藥師取藥的時候,拿起床邊的燭臺自她後腦敲下。黏膩的深紅從傷口沿著後頸流下,細瘦的手握住草藥師帶來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比劃半天遲遲未下手。

當年露娜對那種感情理解不能,至今再明白不過──

那是嫉妒。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

隨著接收這句話,一直以來幻覺與露娜自身的界線被打碎,另一個自我的情感浪濤般席捲過來,突兀的酸澀悲戚侵蝕內心,極少憶起的話語一股腦地衝上頂端,沒入呼息之間敞開的口鼻,令她嗆咳不已。

露娜花了一點時間平復心情,那不是她現在該有的感受,若沉浸太久將無法自拔溺斃其中。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本以為無害的回憶,企圖透過情緒渲染動搖心智,一旦誤認幻覺即現實,這場夢境搞不好永無止盡。

還有那低喃耳語──並無二度發出,或許是錯覺吧?心煩意亂的露娜隨便找了個答案搪塞。怎麼可能存在旁人,哪怕在藥效作用下產生幻覺,這裡只會有她。

一如往常的煢孑。

回過神露娜目光仍追隨著幻影,看她丟下武器,翻倒所有器具放任草藥師自生自滅,把對方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後,穿上過大的斗篷逃亡。見此露娜順勢緊跟其後脫離此地,剛剛的意外有如在心靈的壁壘上敲出一個裂縫,她不耐煩了。

拐過轉角,先走一步的人影已經消失,本該是道路的門外連接專供貴族子弟使用的獵場,腳下的門檻變成兩個世界的邊界。

久未照料的坡地滿是綠意,長得快要有膝蓋高的茂草隨風搖曳,葉尖綴著尚未消散的露珠,倒映著四周的蒼鬱。日輪艱難破開雲層,墜下細長的金絲線,描繪生意盎然的美好。遠處模糊不清的小黑點破壞景致的整體性,成為它唯一的瑕疵。

露娜端詳那片散發著討厭感覺的風景,反常地沒有馬上走出去,神情凝重在門邊來回走動。她的身體抗拒接近,是戒備也是害怕。

每每被夢魘驚醒,到了確實擺在眼前的時候,許是有過心理準備,儘管臉色不復先前輕鬆,卻無預想中那般激動。

直覺告訴她,這應當是最後了。最初眼熟的城鎮讓她記起過去的劣跡,被逮之後進到牢獄,受了傷抓住僅存的生機,然後……她咬了咬下唇,混沌的概念逐漸成形。

與其說幻覺建構於當事人的體驗上,不如說正因為想到什麼,它才會顯現什麼。誰沒有些負面念頭呢?循序漸進地從那些不重要的小事出發,最終剝掉偽裝的外衣,露出裡面的腐朽,展示病入膏肓的真實。

它是假的,但某部分而言同樣是真的,不管承不承認,撇開先頭的引子,剩餘的幻覺即她所思,說是代表她本身亦不為過。

將手搭在門邊,露娜一隻腳踩在門檻上,躊躇半晌仍選擇跨出。

她要面對的只可能是她自己。

門外的場所位於山坡的低處,一切的起點。露娜瞇眼注視坡頂的黑影,不自覺深吸一口氣,本來欠缺明確溫度的空氣如今冰冷刺骨,隨著血液擴散到四肢,心臟相反地加速跳動。很快她便尋到覆蓋在草叢下的小徑,步伐審慎地前進,避開惡意放置的陷阱──雜草刺痛肌膚,她不確定當前是否會受傷。

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走過,在同一條路上,一雙粗糙溫暖的手牽著她;那雙明顯無法勞動的手,到頭來推開了她,把生的欲望與執著留給她,擅自在死亡中帶著希望離去。

草藥師勸慰露娜,犯法獨令親者傷。當時她想,沒這樣的人了。滿腔的悲痛擠壓得露娜喘不過氣來,少女清楚後來那不過是遷怒罷了。

憑什麼他人可以幸福,而她要吞盡苦果。

假使這個女人死了,許多人會為她悲嘆惋惜吧。可不會有人褻瀆過世的她,慶幸那份死亡,不會有人說「幸好死掉的是她」也不會有人朝被遺留的孩子抱怨,否定活著的價值,乃至希冀亡故,不會有人遺憾「要是妳死了就好」。──人們不會認為她的存在不合理。

所謂的人呢,是不是要到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知曉誕生的意義?

原以為坡頂的黑影是聚集的人群,鬱鬱的露娜走近發覺那是十幾個木造的矮台,樣式不平常,她卻是用過的──那是臨時受刑台。

刑具已牢牢固定在台上,下面安放一個有半弧形槽溝的鐵架,上面則用一條粗繩吊著一把寬度完全分毫不差的鍘刀。每個鍘具上皆有一名待受刑的人,根本記不清的面容頓時清晰起來。

少女嚅囁,這是……要她審判嗎?逐一檢視台上所有身影,見到最左邊那個人時她愣征片晌。

木然別開頭,露娜盯著右邊三個並排的人影,他們身上穿著風格相異,仍具有特殊共同點的精緻衣裳,臉上如出一轍地掛著高傲的表情,輕蔑怒視少女──直到此時露娜方察覺自己跟幻覺之間的邊界完全被擦除。

因為無聊視人命為遊戲將其踐踏的貴族,與息事寧人視而不見的,無所為的領主。貴族無法被約束,法規形同虛設,不會有人冒著侵犯貴族權力的危險替露娜出頭,下場便是她得自認倒楣,被人輕賤性命。所以──「你們該死。」她態度冷淡,打內裡的驕矜不覺漫出。

世上永無公正,持有力量者才有話語權。

鍘刀上的繩索應聲斷裂,鮮血飛濺,人頭落地,沿著受刑台邊緣掉下。中央數人愈加畏縮,他們臉上有倉皇、有驚懼,有同情及憐憫,但並不掙扎,彷彿接受了絕望的命運。這些人衣著普通,手掌的繭和久經日曬的膚色,表明他們僅是一般的農稼人。

平時親切的人們,擔憂惹上麻煩對她的求助視若無睹,拒她們於門外,冷眼旁觀。露娜理智上理解這種做法,感情卻難以認同;況且那些話她永遠不會忘記,如利刃般重重割在女孩的破碎心靈上

無論露娜有無吃飽穿暖,或作為一個替代品不被正視,那個人畢竟是給予年幼的她溫暖的人。所以──「你們有罪。」比起造孽的貴族,她更憎惡置若罔聞的人們。

因為漠視,這世界才會有傷害。

齊齊下降的鍘刀染紅了受刑台,數個頭顱在草叢裡滾動,發出沙沙聲。現場剩下一個人,露娜望向受刑台上信仰已失,徒留迷惘的女孩。

她恨貴族,因為他們濫用權力欺她辱她;她恨平民,因為他們冷漠殘酷;但她更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死在那時候,為什麼她非得是「以某個人的死亡作為代價活下來」的那個。

露娜極力排開關乎自己的思緒,若過程產生否認自我的心思,恐怕就會當場死在這裡。然而幻境是她的思想,她不可能不留退路。

爬上刑台探求破綻,當她與女孩的視線相接時,奇異的感覺模糊傳遞過來,猝不及防侵入露娜的心海,扭曲的情緒向下紮根,沮喪無助排擠她的意志,細碎喃喃於耳邊徘徊,悲觀如蟻蟲啃食她的信念。

低溫下瑟瑟發抖,躲在破屋避寒,拾撿柴火燃燒驅趕冷意。數天未能進食,強撐身軀站街出賣身體,乞求短暫溫飽。得不到雇傭,竊取他人財物,戰戰兢兢長居陰影中。

前途茫茫,孤獨走在路上,撞得頭破血流再無人輕聲關懷。從未被期許活著,她質疑起自身的存在。

人為什麼要活著?她為什麼要活著?露娜始終得不到一個正確解答。

要是死了的話……

「啪嚓」一聲,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響起,露娜昂首驚覺這麼一恍神,繩索的結構不再牢固。她收斂心神,阻斷兩人的聯繫,斥逐糟糕的念頭,打算重新包紮被挖開的傷口。可成效不大,憂鬱的哀慟的已往仍源源不絕傾瀉過來。

哪,死了的話會比較輕鬆吧?

有意掩藏的記憶讓思維混亂,露娜盡力維持一絲清明,她難受得站不穩,單腳膝蓋點地,手扶著木柱,倔強支撐最後防線,不服輸地和象徵死亡的自己對望。

被厚重雲層遮去陽光的天空,不知何時起銀白紛落,漫天飛舞,露娜身上覆了薄薄一層冽霜,顧不得拂開。雖阻止了事態的擴大,卻尋不到辦法進一步解決,只能僵持不下,瞧著鍘刀在頭上搖擺。

疲憊嘆了口氣,吐出的氣息化為白霧,寒冷從指尖攀爬,凝凍鮮活的血液,麻木感不知不覺間遍及身體每一處。

哪怕人前隱藏得再好,她的潛意識竟是這般惶恐以致天寒地凍嗎?反應遲鈍的露娜,沒有多餘空閒探討背後真相,她吃力抽出匕首試圖保持清醒,即使無法回到現實,那種痛感多少還是有用的吧?她想得單純,沒考慮過凍僵的情況要怎麼施力。

神智被嚴寒吞噬,露娜進行一個完整思考幾乎快做不到了。

巧合的是,她拿出匕首的同時,那把鑰匙又掉了出來。鑰匙反射雪地的光線,刺痛了眼睛,握不住武器的露娜緊攥它,蹭到受傷的掌心,冰涼的觸感跟周圍的砭骨分外不同。

眼皮重得張不開,叫人想放棄抗爭回歸沉睡,片段的模糊意念斷斷續續散發。

十多天前牽手的餘溫依稀殘留著,那傢伙聽到自己死了的話,會有什麼表現呢?不對……她好像問過這件事。

我死了的話,你會傷心嗎?

不會。

那會來我的墳墓前看我嗎?

不會。……因為妳不在那裡──哪來的墳墓?

有啊,我還有墓碑呢!

她的墓碑長什麼樣子?真奇怪,怎麼想不起來了。不過沒關係,她背得出上面的字呢,上面寫──

覆蓋在知覺上的雪花開始融化,回憶中的景象鮮明綻放。

蒼穹澄淨如洗,枝繁葉茂的樹林裡,破舊的木板置於樹下,時間磨平手工雕刻的字跡,難以辨識;然而上面的字句露娜歷歷在目,永難忘懷。

──用恐懼和痛苦完成自己的救贖。

她一向覺得她會曝屍野外,任野獸啃食,無人為她收埋;但某天,有個以為她死了的蠢老頭,一刀一鑿刻出墓碑,「露娜‧威森特」的姓名躍然於上,作為她在這個世界活過的證明。儘管初時她認不得碑上的陌生文字,將形狀硬背下來,甚至到了後來也沒能帶走它。

「我不會留下,」破開附著白霜的眼,露娜字字鏗鏘落地,「因為這裡沒有我的墓碑。」

一瞬間她像是知道了什麼,緩慢堅定地扯鑰匙,哆嗦著不靈活的手插入鍘具的鎖孔裡,外觀看來明明不相符的鎖匙,毫無阻礙繞過複雜的機關,轉動後解開束縛。

在大地上所有事物被冰雪埋葬之前,那句話在露娜心裡傲然佇立:

「活著回來。」

肩膀被從後頭拍了一下,露娜身子一縮,一套標準的反擊招式使出,看清來人面貌後緊急停手,匕首止在對方脖子前。

「幹嘛殺氣騰騰的?」隊友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不等露娜回話,他一隻手放到面前,指頭相互搓了搓,納悶道:「怎麼都是水?」

露娜尚未從瀕死的餘悸裡恢復,乍然聽他這麼一說,下意識摸著手臂,沾了一手不明液體後放在鼻子前聞嗅,沒有氣味,伸出舌頭舔了舔,嘗不出味道,似乎真的只是普通的水。她覺得身體正在發熱,手指滑過的肌膚卻冰冷無比,忍不住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四處張望確認處於現實,露娜才把注意力轉移到隊友身上。「沒什麼──我待了多久?」狂亂跳動的心臟彰顯身體狀態,她摩娑手上出現嶄新傷口,整個人流露出一種劇烈運動後的懨懨。

好似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幻覺不僅挖掘她的弱點,更放大了感受,假如沒解放枷鎖,這裡大概會多出一具凍死的屍體。如同進入的不明所以,掙脫也是莫名其妙,剛才分明還在無盡凜冽中反抗,一眨眼便歸返原處。

「不久,只是看妳一直沒上來有點擔心。」這名士兵就是大意掀開鍋蓋的那位,說話時語氣愧疚,生怕因自己的疏忽使同伴陷入無法預期的危機。見露娜遲遲不上樓,他憂心返回查看,發現少女立於地窖入口不動宛如發呆。

「沒事。」她一邊揉著乾澀的眼睛一邊開口,「我沒事。」露娜重複強調,放下手的她低落一掃而空,再展朝氣,一點也看不出先前的遭遇。

從那樣境地走到現在,露娜面臨打敗過的敵人依舊沒有自信全身而退。她對自己的抉擇可以一往無前,不代表心志堅若磐石,但日子還是要過,露娜總將這部分的困擾掩飾得很好。

樓梯走到一半,露娜想到什麼似的,匆匆回到地窖,在鍋蓋之間的縫隙貼上一張寫著「致幻」的紙條,讓它靜待下一個倒楣鬼,隨後追上隊友的腳步。士兵們聚集在一樓大門,露娜快步向前加入他們,融為群體的一員。

可不論身邊有多少人,那種孤獨感猶露娜心中,揮之不去。

-End-